“喂,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外面好玩吗?”
萧缇止住脚步,看向庭院里一个手中提漂亮走马灯,圆胖脸上明明好奇却假装高傲不屑的小胖墩。
深沉夜色里,走马灯内烛火正旺。火焰笼转动着,烛光投射出几个你追我赶驱使獒犬猎狐的剪纸小人来。
“看什么?我问你话呢!”
萧缇走上前,从他衣领上拈走一片叶子,柔声道:“母亲不让你出府是怕节日拥挤,万一有人拐子或恶鬼混在闹市里伺机下手害人。
五郎,等过几天人没那么多了,我再请示母亲,带你出府逛逛夜市可好?”
没料到她会接话,萧晟圆嘟嘟的脸上嘴巴微微张开,语气一下子弱了下来,看起来呆呆的,“真……真的吗?”
“自然,但你要答应我,这段时日不可再调皮,假山大树岂是能随便爬的?”
小胖墩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
萧缇笑了一声,轻轻揪揪弟弟的脸蛋,“什么你呀我的,应该唤姐姐。已经这么晚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萧缇离开不久,一名着骑装的红衣女子便沿临水廊阁寻了过来,“五郎,宫宴结束,父亲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再不睡,小心母亲罚你!”
矮胖墩被萧蕴牵着手,蹦蹦跳跳语调欢快道:“大姐姐,我刚刚碰见三姐姐了!”
他是喜欢三姐姐的,但三姐姐性子冷,以前对他总爱搭不理。
骄傲的小男孩没看到这个姐姐的时候心里对她有气,发誓也不跟她玩,可每次见到了,又按捺不住总想凑上去跟气质冷清拒人于外的三姐姐说几句话。
然后三姐姐不理他,他生气放狠话骂人跑掉后心里又难过后悔,着实也矛盾得很了。
萧蕴闻言脚步微顿,“哦,她这次没给你脸色看?”
她知道那件事是他们做错了,母亲和舅家对不住这个庶出的妹妹。但萧缇的性子既傲又冷,她不给梯子,母亲也不可能拉下脸主动去示好道歉,关系便一直这么僵住了。
萧晟天真懵懂,“姐姐,什么叫给脸色看?三姐姐的脸又没遮着,一直都很好看啊!”
小胖墩听不懂一些话的意思,但他也不深究,只高高兴兴自顾自说话:“三姐姐还说过几天外头人少一点安全,她就请示母亲带我出去玩!”
萧蕴脸上带了笑,摸摸弟弟的头,“好,我明日提前跟母亲说好,你三姐姐身子弱,也没习过武,回头出去玩,你要听她的话保护她知道吗?”
“嗯,五郎晓得的!”
回了小院,暖阁里几个暖热的炭盆烘着,里头空气香暖宜人。
女婢将小姐脱下的裘衣收整好以后,磨磨蹭蹭候在一边也不走。
“小姐,您不生五少爷的气了吗?”
她语气忿忿,抱打不平,“如果不是他,您才不会……什么‘三步成诗,五步得章’,这些称赞明明都该是您的才对!”
萧缇眼底含笑,这单纯忠厚的傻丫头,只照顾她一场就敢说出这样的话,难怪日后蹉跎那么久才到她身边。
她搭着椅背扶手坐下,屈身轻轻揉了揉略有些酸软的小腿,几缕青丝长发滑落肩前。
病好才没几日,今晚站了太久,明天许就要惫懒下不来床了。
但身体的疲累丝毫不损今日见到心上人的欢喜,萧缇明眸微弯,轻笑道:“这些才名对大姐姐和五郎来说是锦上添花,于我而言有什么益处呢?”
女婢大急,怎么没好处,至少美名加持,婚事也好张罗啊。
三小姐生母是北疆小地方出来的舞姬,那儿被世家大族盘踞,民俗风气多偏向保守,豪门贵女以贞静为美。
舞姬出身寒微,随商队走南闯北,被定衍侯看中纳入府宅后一门心思想将女儿养成她心目中贵女的模样。
舞姬本是好意。她沦落风尘受尽苦楚,见过人心魍魉,也从妖鬼魔爪下死里逃生过几回,直到被定衍侯看中才过上好日子。
她便希望女儿能像家乡的贵女们一样,被娇养在内宅深闺,一辈子不染杂尘。
不习武,就不可能考武职上战场,或于各衙司任职,应对市井风波或与鬼怪激斗而负伤流血。
看看书习习字,如北疆的贵女一般适时传出些才名出去,便也不愁婚嫁了。
可惜舞姬自己才学浅,也不记得家乡文豪宿老们专为娴静贵女修撰的书籍叫什么名字,只能去书铺里请店家帮忙,寻些适合女儿的启蒙书籍。
国朝尚武,习武可比学文的人多。
掌柜感动于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却拥有一颗炽热滚烫的慈母劝学之心,但也可能是舞姬貌美叫他心生好感亲近……
于是这颇有些书生意气的掌柜便慷慨折价,一口气推荐了二十余本被朝堂及军中奉为经典的书籍。
萧缇生母咬咬牙,找主母提前预支了三年的例银,从书铺搬回最昂贵的几套兵书、史籍和各种杂谈,里头甚至还有当今各大家的书稿手抄本,包括西疆狼鹫军主帅稻建桓与北线巾帼将军尹武侯历年来上奏朝廷对无垠雾海魔物潮汐的分析抄录。
舞姬不愿叫女儿入武术氛围浓厚的官学,侯夫人说了几次,见她固执也懒得管了。
至于定衍侯萧伯崇,他本就是文侯,武艺不精。
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怎么养都行,嫡女嫡子送去官学,习文学武上进为他争光就够了。
舞姬一门心思想养出一个如家乡贵女一般淑静贞德的女儿,却不知道,她送到萧缇书案上那些名贵的典籍,是京城国子监院那些博士祭酒和朝堂武将们经年研读的经典。
而她家乡奉为圭臬的训诫规劝教养贵女的书册,其实堆放在书铺的低价角落里吃灰。
萧缇生母是在她七岁那年过世的。
舞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前半生四处奔波精力充沛,为男人们所追逐迷恋,却在养尊处优以后慢慢流失掉魅力,迅速失却了丈夫的欢心。
侯府里的下人间有传言,说那位出自北疆的如夫人是被善妒的主母逼死的,但萧缇知道不是。
她与娘亲朝夕相伴,看着她一点点被困于内宅,一点点失去自我,近乎偏执的将全部心力堆砌牵绊到女儿与丈夫身上,她是自己把自己逼死的。
母爱或许是天性,但她对丈夫的爱,是失去自我以后迷茫焦虑的无助倚靠与错觉。
舞姬的精神世界是空洞的,她早已被北疆驯化,成为一只被弃养在荒原却毕生向往金丝笼的野鸟。
精神的空洞可以由不停歇的劳作和身体的疲累来弥补,可她真正被纳入精美的笼中无需奔波后,野性的光环消失,旁人的追逐爱慕也会消散,这只美丽的小鸟便走向了溃亡。
萧缇帮不了自己的娘亲,她只能看着生母对父亲的爱逐渐加深变浓,然后一步步对主母产生浓重的嫉妒与敌意,最后自取灭亡。
好在她死前有气质绝尘脱俗,一身书卷雅气与印象里家乡豪门贵女极像的女儿陪着,舞姬是瞑目的。她女儿一定能活得比她好。
是的,但不会是娘亲您理想中的那种活法。
年幼的萧缇目中隐现悲悯,明眸蕴藏的是与外表全然不符的锋利。
“……五少爷当初是年纪小不懂事,阴差阳错将您的文稿诵读出去叫旁人误会,可夫人和大小姐非但不澄清,还将错就错,任由冯家在外抹黑您,您就这么原谅他们了?”
萧缇收敛了思绪,语气浅淡道:“你也说了,五郎那时年纪小,等府里知道的时候误会已然酿成,再去言说,也不过是叫外人嘲笑定衍侯教子不严。稚子偷拿姐姐文稿去博才名,传出去是什么好事吗?”
“可是——”
“再者,母亲和大姐姐这些年也并未苛待我,是冯舅舅怕我心中生怨争辩害了五郎前程,才污我心智有缺。
损人利己乃人之常情,何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说到底,不过因为她对冯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无需顾念的外人罢了。
至于萧晟,阿琼死后,她心灰意冷以未亡人自居,偌大的侯府,也只有五郎这个弟弟愿意认她,偷偷帮她收敛阿琼残破不堪的尸骨了。
萧缇眼底涌上热意,压抑住心头漫涌而上的无边痛楚悲伤,转而看向身旁自她病后就一直留在身边照顾,心思单纯而质朴的女婢,“我记得你是府里□□养的家生子,武艺现在如何了?”
这是要抬举她了!她忙拍胸脯点头:“三小姐,婢子不是自吹自擂,我的修为在府内这一轮家生子中算上等的!师父说只要勤勉,日后许能突破考一个武职得官身也不一定呢!”
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被挑中,从护院跑腿和轮值陪侍小姐们的杂役里解脱出来。
侯府自他们幼时便供养吃穿,又请来文武师父教导武艺,这样的家生子跟一般的奴仆可不一样。
他们是户籍落在府里,上官牒报备能正经考举的良家子,主人也不能随意呵斥打骂的。
这样的仆婢一般会赐主家姓,以后出府若有了出息,喊主家少爷小姐一句义兄义姐都是使得的。
这样的家仆对施恩的主家天然就有一份忠诚亲近与信任,稻琼刚回京时,去城外接她的稻林就是如此。
可他们日后若想出府,需要攒的银钱也不少。
谁家也不是善堂,用白花花的大笔银钱将人才砸出来后什么都不要,任你拍拍屁股就走人。
这女婢要是被萧缇要到身边,例钱首先就能翻一番。以后无论出不出府,钱多点傍身总是好的。
“那我明日就去与管事说,把你调过来。”
“欸好!谢谢小姐,婢子叫——”
“琥珀,我知道。”
萧缇笑了笑,柔声道:“稳重、恒久、坚定,是个好名字。”
坚定不坚定暂时看不出来,但现在的琥珀还一点都没有日后的稳重。
第二日清早,萧缇赖在床上,腿上肌肉酸软不想起,就听见琥珀在门外叽叽喳喳,晨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窗纸上,“你干嘛?院子里逛逛就行了,我不赶你走,但这里头是我家小姐闺房,你可不能进去……”
“琥珀,”萧缇坐了起来,披上外衫,声音有些沙柔困倦的喑哑,“怎么了?”
“小姐,大清早有只猫儿溜进了院子里晒太阳,我看它身上干净就没管,要赶走吗?”
猫?
萧缇心里一跳,忙唤道:“稍等,我出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