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端月一个人在贾仁的豪宅里闲逛,精美的庭院布景在月光下别有韵味,他在一片花圃中心的小池边坐下,发着莹莹鹅黄色光芒的小花倒映在池中,如水下行星点,如梦如幻。
一道中性的声音自他身后靠近,“这位客人,深夜在我府上乱逛,不太礼貌啊。”
“哈哈哈,我这可不是闲逛,是钓鱼,不过无饵亦无钩,愿者自来。”李端月坐在池边石上,没有起身。
贾仁大笑着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侧,可两人对视了一眼,却一时无话。
李端月看着贾仁那张脸,好像哪里都很普通,但凑在一起就是怪怪的,像普通人,又不像真人,难怪叫“假人”。他本以为与贾仁单独见面会让自己更加痛苦,可他似乎低估自己了,他的心其实已经不如初见一般痛了。
便率先开了口:“竹姐。”
“哈哈哈,小阳,你果然认出我了。”声音已经不再是刻意伪装的中性,而是一道略有些低哑的女声。
李端月笑了起来,“毕竟竹姐你这个脸,嗯,那股五官不协调的感觉和师傅那具身体太像了,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哈哈哈哈哈,是怪了点,没办法,我拿到这具玉壳的时候脸就已经刻好了,而且因为是给他俩准备的,还是个男体。不过多点什么少点什么倒是都不影响,乐趣还在,乐趣还在。”章竹倒是看得开。
“竹姐还是那么乐观豪爽啊,不过我总觉得竹姐你这个脸比师傅的要更,更……”李端月总觉得邱出棠当初那张脸虽然也怪,但没这么怪。
章竹笑道:“我当时看到这个脸嫌难看,就自己动手改了改,结果更难看了,还有点不对称。”
李端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两人之间又很快沉寂下来。其实他们身为故人,见到彼此却没有多少快乐,对方身上反而多的是让自己痛苦的回忆和气息。
“竹姐,这些年……怎么样?”
不知不觉这竟然已经是章竹死后的快两百年了,这个人享受过前所未有的自由后,也快要……魂飞魄散了。
章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见到你之前一切都好,混蛋玩意。”
见到这个人唤醒了她太多被藏在自由背后的东西,那些她本该为之心痛如今却都抛却的,自由的代价。
李端月这下笑得真心多了,他调侃道:“这天下还有你连看都不敢看的人啊,章师妹还问我你是不是讨厌她呢。”
章竹死去时章涟并不在她的身边,她的小女儿,这个全家最天真可爱的她最疼爱的孩子,连她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后来她二夫人不知所踪,章涟就连父亲也没有了。
“章竹已经死了,真真切切的死了,她的尸体已经入土。宗门、家族、婚姻、孩子,所有章竹该尽的责任她都已经尽了,母亲父亲给的骨血肉身还给天地了,只剩一条孤魂,这条魂至少要是我自己的吧。”
李端月依然只是笑了笑,“章白玉是我的友人,章涟是我的师妹,但也仅此而已;你也我的友人,还是我师傅的挚友,同样仅此而已。评是非轮不到我,做决定更轮不到我。但如果贾兄想知道章竹的两个女儿怎么样了,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
章竹没应话,突然仰躺在石头上,看着晴朗的夜空,久久的沉默着。李端月跳到了池子里泡着,章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倒也还算和谐。
就在李端月拿出一个小托盘放在水面上打算吃点零嘴的时候,章竹突然开口了。
“给我来点儿。”
……
“哦。”
然后没给。
章竹半直起身就那么伸着手看着他,“给,我,来,点儿。”
“你要习惯,人啊,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李端月吃着瓜子感慨道。
然后没给。
章竹无语地躺回了石头上,还假装不经意地用袖子甩了李端月一下,李端月泡在水里嗑瓜子,把瓜子皮直接丢在了清澈的池子里。
两人都有点不装了的意思。
其实李端月和章竹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样,只是他乡遇故知,乍见之下还有两分怀念和真心,但多说两句话就……
章竹是邱出棠的挚友,这个“挚”没有任何掺假,她被压迫被安排的人生让她真心喜欢和邱出棠一起的那些叛逆、反抗、谋算,她真心欣赏和信任邱出棠,也值得邱出棠信任。但此人受玄女门门风的影响,其实流氓一个,对邱出棠一直有点那方面的想法,但屡屡遭拒。于是当她发现拒绝自己的人居然喜欢邱阳这么个长的很没意思的小屁孩的时候,很不服气。
而李端月也因为章竹和邱出棠亲密的关系,献上了人生头一次的,吃醋。
总之两人都对对方感到微妙的不爽,其实连“竹姐”和“小阳”这样的称呼也更多是用来膈应对方的。
章竹冷不丁拿脚踢了李端月一下,李端月把瓜子壳往她脑门上扔。
“章竹,你真他娘的幼稚。”
“李端月,你真他爹的没大没小。”
说完两人各翻了彼此一个白眼就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李端月开始吃灵果了,章竹才突然再次开口。
“这一百多年,我从没有关注过大女儿把宗门重建的怎么样了,没有关心过小女儿在万法宗好不好,没有去找过失踪的二夫人,也没有……去给大夫人上过坟。你不要跟我说白玉和涟涟的事,章竹的过去和贾仁没关系,章竹的责任贾仁也不会担的。反正我都快死得不能再死了,我现在只要自由。”
“烂人。”
“你他爹的……”
“烂人。”
“……你最没资格说我了,当初乔静流和蔺红青满天下找你,也没见你回去。”
“烂人,我说你是烂人,又没说我不是烂人。”
“去你的。”章竹踢翻了李端月的零食小托盘。
李端月一簇梅红色的火焰烧了章竹的眉毛,“你现在实力只有金丹大圆满吧,不想提前报废就少作。”用玉壳复生实力会倒退两个大境界,曾经的真君现在打不过李端月了。
章竹深呼吸了几下,能伸能屈,她不和李端月玩了,直接就要走人。
但走到一半又回过身来看着李端月,“你们历练为什么要带着瀚海仙尊?这算哪门子历练,老人家带着你们春游吗?”
李端月笑了笑,“羡慕?明天把你引荐给仙尊。”
章竹抿紧了唇,表情有点抗拒,如果她还是玄女门门主那她会很高兴结识瀚海仙尊,但她都这样了,这种注定艰难的社交真没必要。
瀚海仙尊六千多岁,比万法宗年龄最大的悬春真君就小几岁,而且是对方的师兄,是李端月他们不折不扣的大长辈。
但他不止是李端月他们的长辈,对章竹来说也一样是修真界的大前辈,章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瀚海仙尊就已经是仙尊了,而且是绝对武力派的仙尊。她后来作为玄女门门主有幸遥遥见过这位仙尊,所以她刚刚就认出来了,只是得假装不认识。
“瀚海仙尊很好相处的,据我观察加合理推测,他可能很喜欢和小辈待在一起。”
“很好相处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高门贵户的公子哥~”
李端月听她阴阳怪气倒也不生气,因为他陡然发现自己可能不仅是高门贵户,还可能是当今相熟仙尊最多的人。
只论人族,正道如今已知的合体期修士只有四位,万法宗的三位和一位神出鬼没的散修,邪道已知的合体期修士则只有一个。
这五位仙尊,除了那位散修李端月不认识,其他四位他都熟。
万法宗的三位,峐隐仙尊,他道侣,熟得不能更熟了;福禄仙尊,一个爱钱爱偷懒爱唠嗑的老头,他熟;瀚海仙尊,以前不熟,但现在也熟了,基本确定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喜欢晚辈但没什么分寸感的真·缺爱老人。
邪道那个仙尊是两千多年前变成邪修后叛出上清门的恣情仙尊,姓叶,字沛霖,尽意仙尊邱出棠同从一师的师兄,是上万年来第一个走正道修成合体期大圆满却变成邪修的人,也是万年来邪道的第一个仙尊。
此人擅易容擅伪装,这天下见过他真容的人在他的原师门上清门覆灭之后所剩无几,知道他真名的人更是只有他师傅和师弟两人,这两人相继离世之后,天地间知道恣情仙尊名谁的人可能就只有他师弟邱出棠的徒弟李端月了。
李端月本来和这位邪道仙尊也不熟,对他的所有事只有耳闻,但这位实力倒退的曾经的仙尊却主动找上了门,尽管是不是真容难说,但托大的用了真名,李端月和他自然也就算熟了——叶洵。
李端月忽然由衷的觉得自己可真是个人物,就笑着对章竹道:“确实不是谁都跟我一样,我的确比较厉害,但你还是蛮有自知之明的,值得表扬。”
章竹翻了他一个白眼,几个飞身走远了。
李端月抚了抚好像已经不那么刺痛的心脏,也回了房间。
和章竹的这种关系李端月其实觉得很有趣,他是第一次有一个类似对头的人,也是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不爽,不是不在乎、不喜欢,是不爽,还挺奇妙的。而且章竹在外是一个严肃、霸道、强大的一门之主,李端月在外是一个温柔、大方、傻气的纨绔子弟,但在彼此面前,他们就是两个“烂人”。
烂人和烂人,相处起来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