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燕青出现,墨夕的眼睛就黏在了他身上。
燕青站在他身前不到半尺的距离,这身影如一亩轻荫,由似风和日暖,只需这么看着他,立马就能把心中的种种算计和不安揉散了,没由来的让人觉着安心。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的蝴蝶酥。
还热乎着。
可一想起先前的不欢而散,墨夕又抿了抿嘴唇,不留痕迹的将这动作遮掩过去了。
九曜琴并未错过他的小动作,唇角微弯,还是那副无害的做派,眼神却是毒蛇般一寸寸舔过面前缀金的面具,又绕到墨夕的脸上,直至被燕青护犊子的将墨夕挡在身后,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厮没用自己的原本的相貌,燕青虽与他不大相熟,只百年前于绞龙塔“十仙应召”时,曾见过一次他的真容,具体模样记不清了,只记得生的同他广传于世的名号“血刃”一般,芳逾热烈如毒花,能艳遍无边夜色。
用燕青的话来说,就是长得挺扎眼。
他老母鸡似的挡在墨夕前头,生怕自家的小鸡崽叫这朵带刺的毒花盯上:“瞅什么瞅?没见过帅小伙子?”
九曜琴闻言低笑一声:“细皮嫩肉的,是漂亮。”
他眼波流转,看向燕青的目光如枭鸠蛇蝎:“不过要论漂亮,还远不及你。”
要说这刺客杀的人多了,心里头没点毛病肯定是说不过去的,这九曜琴简直是个中翘楚,与他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并齐的,是他那异类疏群的怪癖。
此人对美丽有着无与伦比的追求。
这追求又不在他自身,而在其他所见之物上。
据传言,他有一座隐于缥缈的玉阁,其中存放着他各处搜罗来的各式物件儿,有世间难寻的精美仙器,有如花似叶的珍奇蝴蝶,还有枝红如霞的锦绣花......此多为受害者家眷亲言,这厮还十分有道德的将得来的买命钱分了不少出来放在死人旁边,然后好整以暇的把他看上的东西“买”回来。
可谓相当怪谲。
而他看上的东西,未有不曾得手的时候,便是东海或南渊,他也不知去过几回了。
除了一人。
百年前于蛟龙塔惊鸿一瞥,九曜琴再也没忘掉这个惊鸿一瞥的人。
他还从未收集过活人,他甚至愿意从此退出这个行当,在家日夜相伴,欣赏他的美貌。
当他把这个想法说与那个男人听的时候,只看见男人似乎弯唇笑了笑,朝他说了什么,霎时间光移星斗,灿若月流银涟。
“滚。”
连声音都如此动人。
九曜琴如痴如醉,心中想:我定要得到手。
可惜与男人冠绝天下的美貌一样闻名于世的,是他的剑。
硬来的结果,只能是肩头受了他一剑,顺带挨了一嘴巴。
其实修炼到他们如今这个境地,已经鲜少会受伤,更别提扇巴掌这种侮辱性的举动了。
九曜琴摸着脸上的指痕,舔了舔嘴角溢出来的血,略微陶醉的闻着残留在鼻尖的冷香气,满脑子的势在必得。
可惜,不久后神剑门发生了些许变故,这个他心心念念的男人也从此未再出面,只余百年的传说与世间回响。
而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另一个当事人是全然不知,只记得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眼见这神经病又犯病了,自家的白菜又长得盘靓条顺,燕青只盼望这脑子有坑的别看上墨夕,于是大言不惭道:“用你说?少废话,这小孩是我罩着的,以后离他远点。”
九曜琴叹道:“可我若不拿他引你出来,你又怎肯现身与我一见呢?”
听到这话,墨夕那黏在燕青身上的眼珠子终于舍得摘下来了。
他摸着怀中那渐渐没了热乎气的糕点,不是滋味的想着:我竟成了个钓燕十七的饵食了吗?
可惜这会没人能体会他百转千回的愁肠,唯一跟他一个水平线上能瞧着他的那个小叫花子,早就敏锐地嗅出了“再不走要惹上麻烦”的气息,屁滚尿流的抄着身家跑了,连那个传世的“孤本”也不要了。
燕青心说这都什么事,敢情在这钓鱼呢,进城不过一两日光景,这些人怎么个个都跟探灵仙器似的,快给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来了。
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然是司空见惯。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当年往神剑门下拜帖说是要与他比剑的,大多都是想见一见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何风采的,他嫌烦,便总也不在师门待。
没想到今天又遇见这么一遭。
燕青面上的金属面具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语气比南海的寒玉石更凉:“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来见你的?”
他回头牵上了墨夕小手:“我来接孩子的,万一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缠上了,也好给他撑腰。”
面对墨夕,燕青的语气明显软和了不少,似是孩子犯错也不忍苛责的长兄,到头来只好埋怨自己的看管不力:“你瞧瞧,一不跟着你出来就遇上变态了吧,世道这么乱,什么人都有的......”
墨夕乖巧的被他牵着,跟着他往回走,全程没再回头瞅一眼被燕青指桑骂槐的九曜琴。
见他们转身要走,九曜琴也没拦,只是目光犹如实炬,钉子一样射在了燕青的背影上。
直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目光所及什么都看不见了,暗巷中才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自言自语。
“会再见的,很快。”
穿过这条窄窄的小巷,再转过几道弯,很快便能回去金钱宗。
墨夕感受到两人相连的手心处传来的温度,向来冷峻的小脸有些发红。
此时正是黄昏,茶余饭后,大街上来来往往,也能看到爹娘兄姐牵着自家孩子出门闲逛,可那些无一例外都是三五岁的幼童,松开手估计连家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他一个十四五的大小伙子,在这一众其乐融融中十分的鹤立鸡群。
再者由于性格原因,他好像从未冲着燕青撒娇卖痴,这样亲密的牵伴而行更是不曾有过。
他却不想放开。
“想什么呢?”
燕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复杂思绪,他原本就没好利索,是强撑着气力下榻来寻墨夕的,这会儿一放松下来,声音都透着懒懒的绵软。
他本来都做好了被墨夕盘问的准备了,谁知这小子闷声不说话,还以为是被吓着了,好声好气的哄道:“别怕,没事,有你哥在呢。”
墨夕并不是怕,只是满心满眼单纯对这个陌生男人的不待见。
也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野男人,利用他不说,上来就扯着燕十七不清不楚的......
墨夕瞄了燕青一眼,说不上自己心里头的不爽是对着谁。
燕青向来没眼色,也没有去观察别人的喜怒哀乐的习惯,这会却很有眼力劲儿的发现,自己家的这个小子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这又让燕大爷犯起愁,觉得自己来也来了,哄也哄了,再周全的事也是做不出来了。
好在他没心没肺到了一定的境地,以己度人的相当彻底,便觉得其余人也八成都是同他一样无忧无虑的,觉得小孩屁大点也没什么烦忧的,今天事明日忘,一会不管自己也就好了,于是理所应当的把这事揭过去了。
不过这两天伙食是不是太好了,这小孩......肚子胖了点?
他眼尖的看到墨夕怀里鼓出来一块,张嘴便道:“揣着什么宝贝呢?给你哥我看看。”
墨夕瞅他一眼,用空着的那只手摸向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将那油纸包拿了出来递给他。
燕青一愣,拆开系在外头的细绳,只见里头装着几块金黄油澄的蝴蝶酥。
可惜大多已经碎成细屑了。
墨夕拿余光瞟了一眼,心里头叫起遭来。
别看燕青平常看着一副不修边幅地懒塌塌的模样,实际对吃食相当的挑剔,先前住在山河村时,肉得吃现猎来的,鱼只吃自家塘里头的,隔壁大爷给他们送的黄橘子还得让墨夕挑了上面的白壤,他老人家才肯进嘴。
这回指不定怎么埋汰他呢,他这破天荒的贱算是白犯了。
谁知还真是三九天开桃花了,燕青没吱声,就着那包废墟似的破瓦颓垣,慢慢地吃着。
啧,不仅凉了,火候还大了,有点崩牙。
燕青在心里头点评了一番,然后把这包残花败柳的蝴蝶酥一丝不苟的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