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色已浓,空气清冷。
西湖南屏山影阁七霜小筑内,书案前站着一个清瘦的男子,身穿青色长袍,长发委在身后,却是一丝不苟,眉宇间看不出神情。一旁案上放置的香炉里熏香青烟袅袅。男子正在宣纸上用黑墨画着修竹,笔下的墨竹微曲而劲挺,长于山石一侧,竹叶或疏或密,尖锐洒脱。
忽地似有微微动静,离门口不远处的烛影颤动起来。男子知道有人来了,却不放下手中的笔,头也不抬,不急不慢地说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声音说得不大声,但足以使屋外的人听到。
“任务已经完成。”外面的人回答得干净利落。
“有无异样发现?”
门外的人思忖片刻,说道:“属下似乎被人跟踪了。”
“那你杀了他没有?”
“没有,正当属下完成任务,从叶家庄里出来,再要寻找那人,已不见其踪影。”
“哦?”
“属下办事不利,请阁主责罚。”门外的人掷落手中兵刃,俯身跪在地上。
屋里的人依旧缓缓道:“你的轻功已属上乘,连你都找不见其踪影,看来是个高手了。你且先下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门外的人起身告退。
屋里的男子放下手中的笔,坐了下来。今日去执行任务的是阁里轻功最好的杀手鬼一,每次他去执行任务都是速战速决,快去快回,以便他能回来好好睡上一觉。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嗜睡,若是没有任务的时候,可以睡上七个时辰。能跟得上鬼一的人可不多!
男子站了起来,走到茶桌边,泡了两杯茶,茶叶是让人刚从梅家坞带回来的,他独自饮了其中一杯,开口道:“你在上面待了那么久,也该下来坐坐了吧!”袖袍一挥,把桌上的另一杯茶掷了出去。
只见有一男子忽地白衣飘飘而下,此人身材魁梧高大,脸阔俊朗,剑眉横飞,一身白色素锦长袍。刚才从梁上下来之时身形轻盈,没有一丝震颤。茶杯被他捏在手中,竟没有一滴洒出来。
“不愧是影阁阁主,洞察力如此之好,我已闭息无声,你却依然能觉察到。”白衣男子坐了下来,将刚才接住的一盏茶一饮而尽,“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上面的?”
“在鬼一来报告事情的时候,你的气息在刹那有些乱了。”
“白宇就是白宇,厉害厉害。看来我的功夫还得多加练习啊!”
“堂堂云城的少主,竟然也喜欢做梁上君子。”白宇冷哼一声,他最不喜别人不经他同意,私自擅入影阁,而且这人每次来都是这般样子。影阁位于杭州城西湖南屏山,山上树木茂密,草丛灌木尤其之多,岔路盘支错杂,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山顶的影阁,且这路径是根据五行八卦排列,不懂阵法的人只要一入山林,便再也走不出去。若是有人闯上山来,死于林中,白宇便叫人用化尸散淋于尸体之上,使其尸体化为乌有,顷刻间便会骨销肉尽。只有知道路的人或是轻功极佳的人才能上山,找到影阁。
“我已不是云城少主多时,谁还管我做不做梁上君子?”从梁上下来的男子名叫云北辰,“倒是你,这次影阁派出的杀手竟然失了手!”
“鬼一已把客人指定的人杀死,何来失手之说?”
“他是完成了任务,可惜被人给盯上了却无从知晓对方是谁,这恐怕比失手还要危险吧!”云北辰幸灾乐祸地说道,一边也在观察白宇的神情,可惜没有他想看到的怒气。
白宇冷冷道:“你何时关心起我影阁的事情来了?”
云北辰只是想揶揄一下白宇,影阁的事情自然上不了他的心,过了一会儿又道:“上个年头秋天,你手下的鱼里屠失了踪,到现在已好几个把月了,还没有回来。我看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白宇道:“不关你事。难道你也想来混口做杀手的饭吃?”
云北辰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沾上人的血。”
白宇确实知晓他的这个习惯。然而即使相交数年,白宇对云北辰也是知之甚少。他知此人身怀绝顶武功,可从没见识他施展过。唯一让白宇领略过厉害的便是他那双深邃而又波澜不惊的眼睛。
三年前的九月,两人同去唐门,唐门历来以毒药毒攻闻名天下,不巧他二人被唐家老三用毒暗算,不到半柱香功夫,一条手臂便已被毒得麻木不仁,可惜西沙不在身边,否则也不会这般受制于人。没想到最后恰是云北辰的那双眼睛救了他们,他以眼中幻术控制了唐家老三,令他乖乖拿出了解药,这才逃过了一劫。解毒之后白宇立刻结果了唐家老三。云北辰却早已跃出窗外。事后白宇问他为何那么快就走了,云北辰只是淡淡地说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别人杀人。
云北辰道:“你若是缺人手,可以多招几个。只要你放出风声说是影阁广招天下一等一的杀手,相信有些亡命之徒或是身负绝学的人还是愿意来的。”
“广招?天下间一等一的不多,废物倒是挺多的,我可不能砸了影阁的声誉。”白宇说道。就算是做暗间生意的,也有它自个儿的法则。影阁自创立以来,就从未失过手。
“三个月前你说有事要离开杭州城。我估摸着也就在这几日。今日是个好日子啊,三月初三,路上的行人都能遇上断魂鬼。”三个月前,白宇曾和云北辰一道去酒楼,云北辰就无意中提到准备离开此地,没有说明原因。白宇不是个话唠子,自然不会多问。
云北辰道:“这该不会是你用易卦算出来的吧?”
白宇先是不语,然后道:“这五年你一直住在杭州城西郊外的山谷里,也没见着云城的人来追捕你,或许你父亲早已放弃了。”
“放弃?你是指我父亲放弃我了,还是放弃追捕我了?”说到追捕之事,云北辰确有遇到过。当年从云城奔逃而出,他父亲曾选了各宫的十名高手出来追拿他,却被他侥幸一一逃过,一路向南,竟来到这江南之地。如今时隔五年,事有突变,云北辰需得离开此地了。白宇是他在杭州城为数不多的交识之人,虽然两人谈不上至交,但有时候倒也惺惺相惜。
“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我多说。”
云北辰在白宇的七霜小筑待到亥时一刻方走,只喝了区区两杯淡然无味的茶。云北辰的阵法和奇门术数不及白宇,可是轻功和内力却是极佳,来去影阁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白宇看到云北辰走了以后,对着桌上的空茶杯,道:“云北辰,我就不信你不回云城。”
鬼一向白宇回报完情况后,从七霜小筑走向所居住的十字楼,路上恰巧碰到了忘尘——影阁中的女婢。她是白宇去年带回来的,刚来影阁之时,楚楚可怜,处处胆小害怕,过了数月才在这里适应,眼底也没有了当初来之时的惊惧。鬼一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阁主会带这样一个姑娘来,这丫头明显不会武功,来了之后只负责阁里的杂碎琐事。
忘尘今日穿了身黑白水墨荷花图的衣裙,她总是穿黑白颜色的衣服,犹如死人的丧服。鬼一这么想着。
“鬼师兄。”忘尘见到鬼一,屈膝行了一个礼。她对阁里的男子,除了白宇和管事谢文谢武,都叫师兄。恰巧在四个月前,忘尘向鬼一学习行云踏水的轻功绝技,本来应该叫鬼一师父的,可是她和鬼一年纪相仿,鬼一怎么也不肯承受“师父”之名。忘尘便还是叫他师兄。
鬼一问道:“天色已晚,你怎么还没休息?”
“阁主还没歇息,忘尘在此候着。”阁里还有一位管事谢文,负责照料影阁闲杂琐事,半个月前出了远门,忘尘就暂时顶替了上来。因为这事,鬼一和其他几人都说白宇是否对忘尘怀有情愫,但当西沙提到阁主天天小心浇灌那盆海棠花,从不让人碰触,这就说明阁主对忘尘没有男女之情。其余几人一听西沙的说法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白宇的那盆海棠花是为谁而栽。
“哦,那我先去休息了。”两人擦肩而过之际,鬼一侧眼发觉忘尘的长发上沾了许多露珠,许是今晚更深露重的缘故。
忘尘守在七霜小筑旁的一个亭子里,离七霜小筑只有二十步之遥,看到云北辰出来之后,才走到屋外门口,敲了两下门,问道:“阁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屋里的人回道。
像今日这般,等到夜深,到最后却没有要紧事吩咐,在忘尘身上时常发生,但是这是她的职责,白宇现在是她的主人。管事谢文就是如此与她说的。
其实白宇平日里除了基本的日常起居,不会经常劳烦忘尘替他做事。他的屋子永远是干净的,不必天天打扫,忘尘也就每隔三天去打扫整理一番,说是整理,可是书桌上的东西从来不让人动,还有放在卧室窗前的海棠花也从来不让人碰。有一次,见海棠花的枝叶茂盛了许多,忘尘想去剪理一下,还没碰到叶子,就听到白宇在身后叫她住手,让他谨记以后都不可碰他的海棠花。
忘尘正欲回房之时,屋中又有声音传出来,“忘尘,你的职责,我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不要忘记了。还有,你叫忘尘,忘记前尘,你可记下?”
“是,忘尘谨记。”
“好了,你去吧!”
走出七霜小筑的院子后,忘尘的心仍在咚咚狂跳,而且伴着隐隐疼痛。她看着满地的婆娑竹影,心想:“是啊,忘尘,忘尘,忘记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