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纪略 第4章 娑婆彼岸

神乐蹙眉，五衰之事虽然紧急，却及不上另一件事紧急。他道：“我进来之时发现侍卫被人杀了，在我之前，定是有人潜入了鬼王宫。”

子规呆了呆，“你说什么？”

神乐道：“那些人似是……”

他话未说完，便听到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原来在这里。”

巫女阁内三人一起望过去，只见门外影影绰绰站了数人。这数人皆着朱红罗衣，为首一人是个女子，生得极为艳丽，此时那女子笑嘻嘻地盯着阁内三人道：“又见面了。”

她是对着神乐说话，神乐道：“是啊，又见面了。”此时这数人身上辉光毕现，果然是罗刹族人。

子规一见那女子便怒道：“好啊，罗刹族人都潜入我鬼王宫中来了，当我是个死人不成。”

女子笑道：“你们夜叉族人占着娑婆彼岸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该换我们罗刹族来住住了。”

子规怒道：“放屁放屁，简直是痴心妄想。”

那女子笑道：“放屁？也不知这里是谁更臭一些。至于是不是痴心妄想，动了手便知道了。”

她一提起谁更臭一些，立刻便犯了子规的禁忌。

事实上子规对于自己的五衰谶言也极为不满，凭什么神乐的五衰谶言便是衣服垢秽，浴水着身，群鬼毕集，乐声不起，兰交倒戈？看看这五衰，多凄艳，多无奈，也没什么无法让人忍受的。而到了他，却成了衣服垢秽，身体异味，北境光灭，鬼众倒戈，遇魔身殒。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身体异味？

他生的不及神乐漂亮，怎么连五衰都及不上神乐的精致？

他冷笑道：“看你的辉光，想必是罗刹族中要紧的人物。”

那女子笑道：“小女子名唤玉藻，接任罗刹族宗主不久，想必你也不曾听过我的名字。不过你放心，以后我罗刹族取代你夜叉族成为八部之一，你便会经常听到我的名字了。”

子规简直就被她气笑了，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现在心情不佳，手便按向腰间的长刀。

他的手一落在刀上，杀气立刻排山倒海般蓬勃而出。

玉藻“啧啧”两声道：“你这是吓谁呢？要打就出来打，以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罗刹族的，我可不想损坏任何地方。”

子规飞身而出，一刀向着玉藻劈去。玉藻手腕一翻，亦抽出一把刀来，同样一刀向着子规劈过来，两人的招式看着竟是十分神似。

两刀相交，“叮”的一声响，声音不大，气浪却激得旁边众人衣袍发丝向后飞了出去。

子规冷笑道：“不错，再接我一招。”

玉藻也笑道：“你也不错，不过我刚才只用了五分力气哦。”她倒是寸步不让。

子规手中刀扬起，正想挥出第二刀，忽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钟声。钟声所来的方向，似是忘川河畔，一名夜叉族战士飞奔进来，一见这院中居然站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

子规道：“何事？”

那战士忙道：“大批敌人由忘川上攻过来了。”

“从忘川上攻过来？”

娑婆彼岸三面临忘川，只有最北面通向魔界的极寒之地。

夜叉族一直将北方做为主要防线，被忘川包围的三面，除了一些捉鬼的灵师，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战士。

只是忘川之上神通皆会失效，只有摆渡船可载人过河。想要由忘川上攻过来，除非是造了大批的战舰。

子规心念电转，望向玉藻，见玉藻笑嘻嘻地看着他，似乎早便料到了。

他懒得再与玉藻纠缠，沉声道：“我这便去。”

玉藻却并不放过他，笑道：“别走啊，我们还没分个高下呢！”

子规飞身而起，向鬼王宫外奔去。玉藻手中的刀却向子规砍去，分明就是想拖住他。

子规皱眉，心道：这个女人可真讨厌。

他念头方转，便见到一条点缀着细碎红莲花的藤蔓飞了出来，藤蔓如同灵蛇般缠住玉藻的手腕。

子规回头去看，藤蔓的一端被神乐握着，玉藻挣了一下，竟是无法挣脱。

神乐道：“你快去吧！”

子规点头，想说一句：当心点。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神乐死时已是初劫天人，神通自是不差，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旁的小夜想到子规五衰在即，不由忧心。望了神乐一眼，神乐道：“你也一同去吧！”

小夜道，“请务必小心。”也飞身追着子规而去。

玉藻被神乐缠住，剩下的罗刹族人便拦不住子规。眼见子规奔出鬼王宫，玉藻冲着神乐妩媚地一笑，道：“看不出来啊小哥哥，原来你的神通如此高强。”

神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我有件事挺好奇，你是如何隐去辉光的？”

玉藻笑道：“小哥哥何必问我？你身上不也没有辉光吗？你又是如何隐去的？”

神乐默然，他并不曾隐去辉光，他是真没有。

玉藻却不愿与神乐缠斗，忽然欺身上前，整个人便向着神乐怀中扑了过来，与此同时，手中长刀也顺势斩向神乐。

神乐自是不能让她斩中，撤了手中的花藤，向旁边一闪，避开玉藻。

玉藻娇声笑道：“小哥哥，我不陪你玩了，比起你来，我更喜欢夜叉族宗主。”

朱红人影闪动，玉藻亦朝着子规逝去的方向奔去。

神乐跟着追出鬼王宫，街上总算见到了一些零星的夜叉族人，全是奔向河畔的。

他自是知道夜叉人口不丰，但这也太不丰了，似比大哥在的时候还要人口凋零。百年间，终究是有许多事情改变了。

路过客栈之时，见洛熙和灵芸站在客栈门口，正在东张西望。

灵芸看见神乐奔过，叫道：“神乐，你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

神乐道：“似乎是有敌人来袭，我去河畔看看。”

灵芸心念一转，心道：既然是有敌人来袭，子规必也会去河畔。她立刻道：“我也去。”

神乐道：“不知是何敌人，只怕会有危险。”

灵芸笑道：“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

神乐揉了揉鼻子，他虽然没有辉光，但他的神通已是初劫天人，看灵芸的样子，似乎只有几十岁，灵力修为也只是马马虎虎。

他此时也没时间劝阻灵芸，只得吩咐道：“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刻逃跑。”

灵芸撇撇嘴道：“顾好你自己吧，你只是一个常人，我可是开启了辉光的天人。”

然而灵芸马上便发现，这个所谓的常人，竟是比她神通高强了许多。他飞奔的速度一点也不慢，竟是比她还快，怎么现在常人都不仅生的美，又有神通了不成？

灵芸要去，洛熙自是只能跟着她。他在两人身后数步的距离，怀疑的目光一直停在神乐的背影上。

三人匆匆奔到河畔，只见忘川河边站了许多夜叉族战士，为首之人便是子规，站在子规身边的则是巫女小夜。

众人全都注视着忘川，不知何时，忘川之上竟多了一座桥，而桥上，正有许多朱红罗衣人蜂拥而至。

众所周知，忘川之上只有一座桥，是位于鬼界的奈何桥，进入天人界后，只能依靠摆渡船渡过忘川。

因八部之间原本也不算太平，这三万多年来，因为种种原因，互相打来打去的事情，时有发生。忘川是娑婆彼岸的天然屏障，只要夜叉族不离开忘川，几乎没有哪个族的天人能够攻入娑婆彼岸。

夜叉族自是不会在忘川上修桥，那这桥是从何而来？

在天人界，夜叉族有个头号敌人，便是罗刹族。

罗刹族的先祖原本是夜叉族先祖的血亲，因而从严格意义上说，罗刹族人其实便是夜叉族人。

但罗刹族人不承认，不仅不承认，还对于八部族中没有将罗刹族计算进去很是介怀，总是想将夜叉族灭族，自己取而代之。

他们是夜叉族的支系，与夜叉族反复争斗了许多年，一直无法战胜。

后来想了一想，觉得夜叉族人不是不太喜欢生孩子吗？那么他们便要多生孩子，从人数上压倒对方。

如今从忘川上拥来的朱衣人便有点人山人海的感觉。

河这边的夜叉族人则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座桥，不要说是他们了，连洛熙和灵芸也惊呆了，毕竟他们傍晚时分刚刚渡河，那时河上根本就是没有桥的。

一轮圆月当空，将河上的桥照得明明白白。

桥并非是由石板或者木板所做，而是由一些花藤缠绕在一起，编织而成。

有些花藤上还绽放着红色的花朵。花朵若是白色的，便是天人们最爱的曼陀罗花，但这些花却是红色的。

曼珠沙华！

此花盛开在鬼界，若不入鬼门，天人是不可能看到此花的。

在奈何桥的彼岸，忘川之畔开满了曼珠沙华。此花因魂灵而存活，不可能活在天人界。

然而此时，曼珠沙花不仅活着，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滋长，最终织成了花桥。

怎会如此？不能在天人界盛开的曼珠沙华竟然开放了。

不过是片刻，灵芸便由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一眼看见子规与小夜，立刻尖声叫道：“好啊！你们两个果然有一腿。”

她这样大声一叫，原本盯着桥发呆的子规便回头望过来，微微一怔道：“怎么是你？”

灵芸冷笑道：“你很怕看见我吗？”

子规身边的小夜施了一礼道：“公主殿下。”

神乐侧头看了看灵芸，原来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竟是迦楼罗族公主。那么她订婚的对象，只怕就是子规了。

果然，子规道：“我为什么要怕看见你？”

灵芸双手叉腰骂道：“你若是不怕看见我，为何和我订婚后几十年都躲着不见面？”

她的目光落在小夜身上，玉指纤纤指着小夜道：“你上次到琼楼玉宇城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你几十年都不和我成亲，是不是因为她？”

子规怒道：“你胡说什么，小夜是巫女，是不可以成亲的。”

灵芸：“那她若不是巫女，你便要与她成亲了不成？”

子规一阵无语，行吧，说不过你，那便不说了。

他不吱声，灵芸却仍然不依不饶，道：“你说啊，你是不是想与她成亲？”

此时先他们一步到达河畔的玉藻笑道：“小妹妹，成亲有什么好？不成亲你可以有无数的情人，成了亲，你便只能有一个丈夫。再说你看不出这个人已经由外臭到里了吗？和这样一个人成亲，你不怕被薰死？”

灵芸呆了呆，骂道：“谁要你管，我早看着你不顺眼了，谁许你说我夫君臭的？”虽然……其实是真的挺臭的。

灵芸一跃而去，向着玉藻扑去，洛熙想阻止都来不及。玉藻含笑看着她，手中长刀蓦然挥出，一道气浪向着空中的灵芸卷来，灵芸惊呼一声，小巧的身子立刻被卷得倒飞出去。

灵芸原就离神乐最近，神乐一见她飞出，立刻飞身而起，在空中握住灵芸的手臂。

然而，便在此时，一道光箭如飞而至。那光箭也不是什么有形之物，不过是一道气箭，只向着神乐飞来。

神乐人在空中，又抓着灵芸，促不及防，被那光箭击个正着。那光箭的力道极是霸道，神乐原已经抓住了灵芸，此时却是一阵气血翻腾，人便向着忘川中斜斜飞了出去。

而灵芸亦被光箭的力道击得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眼见两个人都要落入忘川，子规飞身而起，灵芸尖声叫道：“快救我。”

然而子规的动作却先于大脑，已经向着神乐飞去，一把抓住神乐，带着他落了下来。

灵芸则扑通一声落入忘川之中。

洛熙大怒，骂道：“子规，你是什么意思？为何不救我妹妹？”

子规一滞，是啊，他为何先救神乐？真是的，恨不能立刻便狠狠打自己一巴掌？要不重来一次？保证不救神乐。

洛熙奔到河边，将灵芸拉出忘川，灵芸已经被河水冻得嘴唇青紫，全身哆嗦。然而，即便是哆嗦着，她仍然尖声叫道：“好啊，子规，你居然先救一个男人，现在我明白你为何不与我成亲了，原来你就是个断袖！”

子规忍无可忍，骂道：“你这个泼妇，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是个断袖了？他是我的……我的……”“二哥”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神乐百年前便已经死了，这是天人界都知道的事情，此时他忽然又复活，不知其中有何原因。这种事情，在天人界也是绝无仅有，若是被人知道了神乐的身份，只怕会有不妥。

他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我的”什么，灵芸更气，大哭道：“你居然说他是你的，你还要不要脸？你这个死断袖，怪不得都传言说夜叉族的男人是断袖，我原本还不信，居然是真的。什么人口不丰，都是断袖哪里会有小孩子？”

子规简直就觉得不可理喻，其他夜叉族人也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居然把整个夜叉族的男人都波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是这女子又是迦楼罗族的公主，总不能因为她说句话便杀了她不成。

不能杀灵芸，火气便发泄到了罗刹族人身上。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族忽然之间便大打出手。这两个族本是同源，互相了解得很，罗刹族人虽然人数占了压倒性优势，却并不能压制夜叉族。

神乐对于两族混战不感兴趣，他知道夜叉族即便是人少，也绝不可轻侮，但刚才那支光箭却很让他介意。是谁想要暗算他？

他游目四顾，忽见一道白影悄然飘走。

果然是他！

从忘川边遇到他起，神乐便觉得他出现在这里，不该是个偶然。

他向着白影追去。

月色之下，白影似驭风而行。

鬼魂的重量极轻，比风也重不了多少，修炼过的鬼魂，确是可以驭风而行。

神乐却不同，他的身体尚在。

他忽然想，雪月是鬼魂，那么他便是走尸？似乎比雪月还要低了一级。

他不由苦笑，右手扬起，手腕上的红莲花藤倏乎伸展，向着雪月缠去。

雪月回身，亦是挥出一道藤蔓，两藤交缠，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苍白的月光照在雪月的面颊上，他忽然轻轻一笑道：“你果然追来了。”

神乐蹙眉：“那桥，是你所为？”

雪月微笑：“我一个人自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除了我，还有娑婆彼岸的其它鬼魂。”

神乐蓦然想起子规的谶言，鬼众倒戈……“罗刹也是你引来的？”

雪月笑道：“毕竟我们这些鬼，都是很怕夜叉的。罗刹族人一直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横渡忘川，他们原本想要造数百战船强行渡过忘川，但这方法耗费巨大，而且在河上时还会被狙击。我只是稍稍和他们的宗主提了一下我能够在忘川上造出一座桥，她便立刻答应与我合作。”

“为什么？”

雪月笑道：“你也是死人，却问出这种问题！对了，你和我们不同，你甚至都不曾去过冥界。说起来你还真是奇怪，你已经死了，为何灵魂不曾离体？”

神乐淡淡地道：“这与你何干？”

雪月道：“确实无关。你不曾到过冥界，自然不知道冥界的恐怖。我们这些鬼，都是罪孽深重的，即便进入轮回，也不会有个好的去处。何况，我们许多人，虽然死了，却仍有未了的心愿。夙愿未了，如何能重归六道？夜叉族太可恨了，即便我们受尽磨难，顺流而下，仍然无法逃过夜叉族之手。罗刹族大度得多，罗刹宗主答应我们，只要他们能够入主娑婆彼岸，逃出鬼界的鬼魂便自由了。”

神乐道：“你有何未了心愿？”

雪月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原本是有的，现在却忘记了。”

神乐轻叹：“六道轮回才是你该去之处，何必如此执着。”

他手中的红莲花藤向前一探，雪月手中的曼珠沙华花茎无法再缠住红莲花藤，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你的神通……”

红莲花藤灵蛇一般地将雪月缚住，他道：“是，我死之时已是初劫天人。”

雪月的双眼微眯，他冷笑道：“原来你已经渡过了五衰，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五衰而死，难道竟不是？”

他心念电转，百年前的事他隐有耳闻。

据说阿修罗王与紧那罗王的五衰谶言是一样的，两人中只能活一个，既然神乐已经渡过五衰，为何他还会死？难道说……

天空忽然变得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