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处,顾言带人埋伏了半夜,本以为殿下那边已经得手,没想到却自己这边却等来了个人。
是徐令。
徐令鬼鬼祟祟地朝着渡口商船快步跑去,商船里竟窜出来数个人影接应,步调轻盈,不似等闲之辈。
按殿下之令,今夜,谁也不能出了南胡。
烟花为号,两方交手。
如他所想的那般,那几个接应之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招招狠厉,直取人性命而来。
徐令弓着身子,在他们掩护之下向着商船夺命而逃,好在事先在渡口附近酒肆埋伏数名弓箭手,没叫他那么轻易上船,少说捱上了一两箭。
掩护之人千钧之际放了纤绳,商船乘着茫茫夜色向塔尔方向而去。
杀尽那群人之后,顾言夺了个商船,带人追去。前方的徐令见了,不知为何,竟是弃船跳海。
深夜的海暗涌不绝,噬人的漆黑寒冷。
顾言扯了根船绳,一头扔给船上将士,跳海便追。
翌日,安排好郑副令下葬事宜,吩咐煮好将士们姜茶,而后,北侯川便不见了踪影。
林清也是问了几圈终于从周游口中得知,殿下是和两名将士一齐去南胡以东的一个小村落了,加上来回路程,估计最快也要后日才能回来。
“这么远啊……”林清只是随口感叹,却见周游并不怎么好的脸色。
他低声喃喃道:“郑副令的老家。”
“嗯?殿下去郑副令老家做什么?昨夜发生什么了?”
周游看着她,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道。“我要回去补觉了,辛苦林医师了。”说罢便走。
林清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后日……我还想告诉他,双双醒了呢。”
说到这,林清也觉得稀奇。
双双自半死不活的回来,连躺了一月,都不见醒来迹象,好几次林清都以为,她或许是救回来了,醒不过来了。
谁知今日,竟忽地诈尸般坐起来,睁开眼睛就问殿下在何处。
唉。林清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山崩地裂的喜欢。
南胡风大,沙尘也大,偶来一阵狂风,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林清委实不喜欢这大风,还是她江南老家比较快活,莺歌燕舞,水清山秀。
加之白日天气炎热,若没什么必要,她便能在帐里就在帐里待着。
看着面前双双止不住的踱来踱去,林清只觉燥热更甚,驻在一旁不断给自己扇着风。
“后日就回来了,你别急嘛,你身上伤还没好,快好好休息。”
半死不活成这样,她都能给救回来,还活蹦乱跳的,她怕是神医转世不成?
一这样想,心里倒有些小骄傲起来,连手上扇风的速度都慢了两分。
双双忽地停下了脚步:“我……我闲不住,我得去找他。”
“诶诶诶,找什么找。”林清起身去拉,望着帐外明烈日光,烫手一般给她拉了回来。
恰逢此时,穆千端着两个碗走进帐内,林清一见了那凝着薄薄水珠的碗,眼睛恨不得放光。
“这没有江南的梅子冰,我做了些糖水,不知道你喜……”
话没等讲完,却见林清也不再嫌热,扑上来接过那冰冰凉凉的碗贴上脸蹭啊蹭,佯装哭腔在他身旁撒娇:“还是小千最疼我了。”
穆千轻笑。
南胡同无主之地一样,昼极热,夜极寒,往地里埋上那么几罐好酒好水,以后开个糖水铺子也算不错。
林清转回身旁:“双双你也尝……”
帐内哪还有什么人影。只听外面一声战马嘶鸣,一阵骚动,骏马疾驰而过,那瘦削身影翻马而上,朝着身旁想阻拦却不敢阻拦的将士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一拉马辔,扬长而去。
林清叹气,碰上穆千手里的碗:“干杯。”
任凭她再想拦也是拦不住了,祈求上天饶过一双有心人,别再让他们受苦了。
半梦半醒的小周将军猛然惊醒,没来得及穿好鞋便往外跑着追:“我的马!诶!”接连吹了几声哨,那没心没肺的小畜生载着别人跑得更欢了。
周游气不打一处来,瞥见旁边战战巍巍的小将便吼:“这么大个人,连个马都看不好吗!”
那小将缩着头,抬起眼睛看他:“将军,那个人是殿下背回来的,我不敢拦啊……”
周游:“……”等殿下回来了,他非要参那小丫头一本不可。
他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下午新状元要来南胡,你再帮我选两匹好点的战马吧。”
*
一人一马,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双双几乎是将沿途遇上的人问了个遍,没人知晓郑副令家在哪,即便是有人知道个大概,也是警惕地打量她一遍,匆匆走了。
她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林清说的对,她明明等着他回来就好了,如此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都不一定。
身旁的红马好似知晓她的沮丧,贴着她肩膀蹭了蹭,仿佛在安慰她:我能找到回去的路呢。
走着走着,却走到了一山脚。
蜿蜒石阶盘山而上,寂寥无人,暮色已渐,不见尾的石阶尽头却是一层层化不开的薄雾,神秘又圣洁。
少年郎站在山脚下,漠然地仰头,看着熙攘下山的百姓。
天上下起了阵阵细雨,下山的人们撑起一把把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庞藏匿在伞下,心中尽是快乐心事。
谢绝了随从将士的陪同,他一人提着衣摆,逆着人群上山。
细雨淅沥沥的下,身旁高山探出的枝丛承不住那些个细雨,凝成豆大的雨滴,啪嗒落在他肩头。
“太子殿下,保佑我父母康健,平安顺遂。”
“太子殿下,保佑我此行出商能小赚一笔,回来能买上新宅……”
“保佑我儿再无病痛……”
“保佑张家四郎那榆木疙瘩能尽早向我提亲……”
“……”
他走在人群中,耳中声音越来越繁杂,无数子民与他擦肩而过,他越走,头垂得越低。
好几次,都忍不住抱住头停驻,痛苦地撑在原地。
他不是神,庇佑不了他的子民。
人世间的愿望轻盈又沉重,他一件都承担不起。
闭上眼,还是那夜郑副令满身是血倒在他怀里,轻声安慰着他:“没事的,殿下,没事……”
那双眼睛慈祥而温和,在奔向生命尽头那刻,是让自己抓到罪魁祸首,还南胡镇、还天下安定。
还有……他原谅了他。
北侯川没法原谅自己。
乃至最后看到郑副令妻儿肿胀的尸身,心口就像是猛地中了一记重拳。
若那日不是马头节,若徐令那封仿制笔迹的家书没到他手上,再多等一些,他便会收到南胡镇外水患的特例。
何其恶毒。
万人窟底的一桩桩,一件件,噩梦一样的浮上他的脑海。
人秉生于天地,当以双目阅尽世间山川草木,享受一切甜蜜与酸辛,绝不可能,也绝不可以是叫人这般把生命践踏。
走到石阶尽头,忽觉天地茫茫,空余面前一座庙宇。
他与那庙中半男半女神像四目相对,神像无眼,却尽是嘲讽。
民间流传着神无性别之分,修建太子神像时便做成这般,男相执剑,女相执莲。
庙中还跪着几名百姓,心中皆念着,求太子殿下庇佑。
他们被骗了!他们全都被骗了!太子殿下并不能庇佑他们,太子殿下什么也做不成。
他站在门前低声笑着,惹得周围人投来不悦目光。
越是不悦,他便越大声笑着,伸出手指着石像的头:“你们被骗了,你们全都被他骗了!他就是个骗子,什么保佑,什么庇护,他什么也做不成!”
“什么天降狗屁福祉!他就是个狂妄自大的废物!”
“他……他……”声音嘶哑,笑着癫狂。
他还残害忠良之士,惹人全家没有善终。
郑副令小儿,也不过十岁……
“哪里来的疯子,敢在太子庙大放厥词。”
“出去!滚出去!”
推搡着,咒骂着,他如那随风而动的柳絮,任由信徒们给他推出门外。
门外,神像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才放开了手脚,身后两人架着他,身前有人挥舞起拳头。
信徒打着污蔑殿下的名号,躲着神像施着暴行,多么讽刺。
他们多是威胁,也并没有打算下狠手,松开了他,看着他颓丧地瘫坐在地上,正当以为这疯子罢休之时,却见他猛地起身,跌跌撞撞跑回太子庙中。
北侯川冲着那石像,牟足了气力,向石像撞去。
“疯子!”
疯了,彻底疯了。
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拦,可在这三两下又撞又踹中,实心的石像竟开始晃动起来。
有几人匆匆跑下山,准备去报官。
跑出没有几步时,身后传来巨大轰鸣声,山头震颤。
再一回头,庙内灰尘扬了个满,朦胧尘埃中,少年郎失神而立,眼眶却红了。
“我是玄武营将士,您不必麻烦去报官了,这事我来处理,还劳驾您莫将山上事到处传,告知街坊邻居,近期也别上山了。”
掏出了玄武营令牌,才安了些那群百姓的心。
山脚二人,一人守在山脚,拦着上山拜神之人,一人匆匆赶上山,平息闹剧。
守在山脚的将士等了许久,上山的百姓们几乎是下了山,山头已空,却始终不见殿下与另一将士的身影。
等啊等,却等来了周将军的红马。
双双将马辔塞在他手里,不顾他阻拦便跑上了山。
一定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
心中不详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奋力跑着,却觉得石阶异样的长,有几次乱了神踩空,咕噜噜地滚下好几座石阶。
再拍拍身上脏泥,起身接着向上跑去。
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惹得她急得想哭。
若天上真有神明,怎无人聆听她的祈愿。
破败的庙宇,守在外面的将士,和站在碎石瓦砾前,那个失神的身影。
她远看着,渐渐放慢了脚步,心中酸涩,止不住地想哭。
花川。
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又浮现在了她脑海。
满壁流花,深海里,很大的院子,站在树下笑着看过来的人。
陌生,却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冥冥之中有一种,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感觉。
结束……现在还不能结束……
“北侯川!”夹杂着哭腔,她朝着那身影大吼着。
“北侯川,你看看我……”
抓住,要抓住他……不能结束。
他回头,见到了来人。
她瘦弱了不少,一身衣服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满身的污泥,一擦眼泪,蹭得脸上也是。
见他回头,双双加快了脚步,猛地扑进他怀中,搂得越来越紧。
别离开我。
北侯川轻拍了拍她的背,勉强撑起个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泥。“都哭花了。”
他何尝不是一样。
双双一抬头,望见那双通红的眼,脸颊的青痕,身上的灰。
她踮起脚尖,揽上他的脖子。
冰凉的唇贴上,青涩却又动人。
“双双……”北侯川垂头,犹疑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殿下,我在。”
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腰,扣得更紧。
北侯川垂头吻下,似索求,似缠绵。片刻也好,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了。
神庙尘灰落尽。
爱意往复不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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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成神(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