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静谧,渺渺间只剩他们二人,不知疲倦、不知死活地走着,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回家。
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响,北侯川不予理会,继续特立独行似地背着双双前行,没回头看一眼。
背后那人倒也悠闲,不疾不徐地纵马跟着,一声一声马蹄声响,惹人实在心烦。
眼见着垂死二人快要走回那无主之地,无将竟有些钦佩了起来,可再钦佩,也只能止于此了。
一枚暗器藏在手心,他冷笑着掷出。
叮——
暗器撞上短剑,脆声坠地。
穆千将剑绕于腕后,向着北侯川道:“抱歉,来迟了。”
无主之地。
本是不放心这个不知什么来路的人前去寻找殿下,周游驾着马尽全力跟上,可瞧见方才穆千飞身下马,凌空一翻,及时挡下那贼子偷袭,身手之利落,倒很想给他召进玄武营。
再一瞟,周游吓得脸上霎时没了血色,翻身下马急跑去北侯川跟前:“殿下!”
他那一向骄傲又得意的殿下,怎会变得如此……
“周游!”北侯川忽地大吼,双目眦裂。
殿下向来温和,总是“子逸子逸”的叫着,鲜少叫他的大名,听他这么一吼,周游下意识绷直了身子。
“给我杀光他们!”
那是第一次,周游在他眼中见到决绝的恨意,他翻身下马行礼,咬着牙回应道:“臣,领命。”
一声响箭冲破云霄,白日迸出鲜红焰火。
接着,无主之地接连放出响箭。
远在玄武营的顾将穿好了一身铁甲,望着天边信号,拉紧了缰绳,正要领兵前行时,天师忽地一喊:“带上这个!”
林清一无所知的叫姜子圭塞进了个马车中,还望着身边疑惑:用得上带这么多药草吗。
顾言看了他一眼,漠然回头,亦是默许。
望着玄武营军列阵出兵,姜子圭倒是少有的茫然,双手叠于胸前,默念道:“神礼降福。”
无将望着前方,那灵泽将士扶着他们二人上马,在身后护送,眼看就要逃出他们的追捕。
他握紧长枪,夹紧马腹追上,一众青衣应声奇袭。
穆千转了转手中短剑,孤身一人横在路中央。
望着奔赴自己而来的马群,他倒也不慌张,三两下闪身其中,破了那群青衣马腹,看着他们接连摔下马。
到了那打头青衣时,短剑与长枪相抵,无将发狠一别,他一时没能脱手短剑,叫他拖在地上而行。
松不开手,拦不住人,穆千干脆脚环上马蹄一绞,硬生生给马逼停,找了个空,脱离无将长枪。
无将眯起眼睛,侧过头看他,对他这种三两小聪明的手段很是不齿。
不过,人倒是眼熟了些……
他冷笑,终于回想起:“万人窟先前跑丢了个孩子,原来没叫黄沙淹死。”
穆千一吐嘴中沙土:“万人窟底我都没死,区区黄沙又奈我何。”
无将下马:“你贪生怕死而叛逃,却有灵泽人救你而死,如今你苟活,何其讽刺。”
长枪曳地,无将步步逼近,穆千紧攥着短剑,缓缓向后退,同他保持距离。
惧于无将威慑,方才落马青衣死而复生般纷纷站起。
又是一声战马嘶鸣——
马上飞出一条黑金细影,驾马之人奋力向前追赶,满头白发在风中飞舞,一张面容碎裂不堪,看着就像是索命厉鬼。
周游叫她吓了一跳,握剑准备迎敌,却见那厉鬼不再奋力追赶,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着他们大喊着:“给我告诉郎万生,我比他先当了英雄!”
见双双一丝反应也没有,澜姬一愣,霎时红了眼眶,嘶哑着呐喊:“别装死,千万要记得说!”
声声泣血,血泪如珠。
隐隐觉得有人在呼唤自己,双双强撑着精神睁开眼,朦胧中只看见有一人一头白发向后飞奔回去,什么也没能看清。
“滚开!”澜姬喝退穆千,口中不断催动蛇咒,细蛇流窜得飞快。
无将一愣,面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竟是澜姬?
穆千拍了拍身上尘土,不懂澜姬何意,她将缰绳递给他,是要他走?
“虽不相识,但我不能留你一人在此……”
话没说完,澜姬猛一拍马屁股,马受了惊,拽着穆千便开始狂奔,穆千只好借力上马,一路不忘回头看。
无将叹气,身旁青衣一个接一个倒下:“澜姬,连你也背叛。”
澜姬大笑,整个人都站不稳:“我?背叛?我达蒙一族生来就是翱翔高空的鹰!铁骨铮铮,宁折不屈!”
不过是某一瞬间想活着,为了活着,不得已罢了。
仔细想想,多苟活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能当个英雄了。
无将没有再答话,执枪步步逼近。
他是赤乌的将,整座青衣乌,或是整个赤乌,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敌,澜姬最是明白这点。
不敌又如何?
没再操动细蛇,她飞快躲闪,无将长枪如龙,袭得迅捷。
最终,刺入她腹中。
澜姬解脱似地笑了,握着腹中枪柄,向前,又向前走了一步。
一开口,满嘴咸腥涌出,她想,她再没有比这更丑的时候了。
澜姬双目死盯着无将,步步逼近,长枪穿透她的身躯。
她笑着:“听闻无将大人慕我,慕我什么?”
满是血痕碎裂的脸,不断坠落的血泪,口中呛不完的血。
没料到她这么问,无将一时没有作答,下一步她的动作更是叫他一愣。
澜姬竟是轻轻的,抱住了他?
身躯穿过长枪,只为了,抱住他?问这个答案?
没等作何反应,澜姬再次在他耳畔沉声道:“无心之人,怎会爱人。”
说他,亦是说她自己。
小蛇不解,疑惑地看着澜姬,却依旧顺从的爬上她的手腕,将她双手手腕紧紧捆住。
细烟起,在无将拼命要将她推开时,为时已晚。
方才在她问出那个问题时,澜姬已悄悄擦起火石,点燃了环在身上的引线。
周遭青衣还没来得及逃离,亦叫这剧烈爆炸波及。
烈火泱泱,掠杀一切青衣暗影。
天地明媚。
今夏炎热,确实不潮湿。
*
马蹄声一前一后,北侯川他们一行人迎上顾言将军行进队伍,见了顾言,北侯川这才放心睡下一会,整个身子从马上瘫软摔落,好在周游身手利落,先一步下马给他接住。
林清从马车中探头,直奔马背上趴着不动的双双,踮起脚想给她抱下来,却发觉她背上断骨无数,稍有不慎一碰,便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天师给她装那么些个草药绷带,她算是知道为什么了。
林清去寻求顾将帮助,不可避免的同顾言吵上了一架。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殿下,一边是凶多吉少的陌生人,顾言毫不留情面的给她拉去一旁。
“救殿下。”
林清探了探北侯川的头,打点好营中那些个会些医术的将士,匆匆溜去双双身旁。
她趴在铺满稻草的塌上,浑身柔弱无骨,气若游丝,看着可怜极了。
老实说,林清没有能把她救回来的把握。偏偏身旁还有个顾言紧盯着,口中连连追问:“殿下如何。”
答了几次,他却还是问,问的林清心烦,适逢穆千匆匆回来,只听林清大喊一声:“小千——”
下一瞬,短剑横于他胸前,给顾言隔出了稍远的距离。
太子殿下醒了昏睡,睡了又醒,意识模糊中还不忘揪着顾言的领子:“救她,先去救她,她必须活着。”
可谓是对顾言这股子冷血劲儿有先见之明了。
无主之地从数十年前便是一直无主,灵泽与赤乌都保持着恰当的分寸,不进一步,也不退一步。
而如今,玄武军营占据大半无主之地扎营,灵泽所意,昭然若揭。
小半月过去,北侯川已有好转,时而拖着他那跛脚溜达去营中,望着依旧没能醒来的双双。
他转头问顾言:“怎么不见天师。”
顾言冷冰着脸:“料是预见此情此景,怕殿下追问逃了。”
“啧,没礼貌,说谁逃呢。”
顾言回头看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王八蛋慢悠悠出现,心想倒是奇了怪了。
姜子圭一来,便以要事相商给顾言赶走了,帐房前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依旧笑眯眯的,道:“殿下此行,颇有所得。”
无主之地贫瘠,漫天黄沙,满地枯木,水不能饮,民不聊生。
姜子圭刻意放慢了步伐,他们二人缓缓走在其中,有那么几个瞬间,像是整片天下都与他们二人无关。
北侯川垂头,默道:“所得良多,皆为恶念。”
他却轻笑出声:“恶念如何,善念又如何。殿下心善,可心太善,便是无能。”
北侯川少见的没有反驳他:“弟子受教。”
他轻掸去北侯川肩头尘灰,轻轻拍在他肩头:“殿下穿惯了锦衣,如今穿着布衣可还习惯?”
听着他讥讽似地调侃,北侯川心情倒是低落中添上一丝烦躁了,咬牙切齿地挤出:“习惯,多谢天师挂念。”
姜子圭听了,放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殿下沉迷堕落了,方才那个阴郁样子,吓得为师可不敢多言。”
净胡扯。听他久违这般插科打诨,北侯川竟觉得十分亲切。
赤乌的一切,像历经了一场噩梦,处处皆是恶鬼修罗,好在,他现在回来了。
他看着地上枯枝干草,眼中哀伤。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回来。
姜子圭开口:“殿下,您记得巡游大典前,你同我说过什么吗?”
看着北侯川犹豫不定的茫然神色,姜子圭望着天边明星,补充道:“您踏马而上,意气风发,潇洒飞驰出皇城,灿若星辰,叫我且等着,看你是如何逆转天命。”
“殿下,我且等着。而你,如今也是一般,初心未改吗?还是说,不过一时少年心性。”
若在之前,这是北侯川最讨厌姜子圭的地方。
他以能窥见未来而成名,却又成日念叨着天命不可违,若真有那不可违之事,他偏要打破给他看。
是少年心性作祟,却也是他之初心。
创天下之清明,哪怕撞不可撞之南墙,覆不可倾覆之山川。
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我……”而此刻,他的声音竟犹疑。
“殿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倒想先问你,您信天命吗?”
“天命虚无缥缈,子虚乌有。”
姜子圭倒笑了:“那殿下,您愿意为天下除恶务尽,哪怕牺牲自己吗。”
他沉吟片刻,道:“自然。我执心中道义而死,我死了无所谓,会有旁人记住我,后人记住我,代代相传,名垂千古。所有人都记得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大义无畏的大英雄。”
姜子圭侧过头,看着面前分明迷茫,却又努力想坚定心念的北侯川,心觉“这不过也就是个小孩儿”,倒想让人再逗逗他。
“若是后人传歪了,传你是个大坏蛋呢?”
“那就去他妈的,我变成鬼也要重返这人间,给他正过来。”
*
“若这段历史本就是歪的呢?”
起先这天玑处安宁,可自通天炉一开,珉便止不住地发疯。
到底是年轻,一身劲儿使不完似的,给梨行先生折腾了好一通,终于借了个缚神锁来,给他捆在原地。
通天炉投出的人间景象还在继续。
瞧他撕心裂肺痛苦模样,梨行开始思考,自己这般做会不会有些过火。
好在,人现在平静了不少。
无人答他,珉垂头再次问:“那若这段历史本就是歪的呢?”
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连日来折腾累了,嗓子也吼得哑了,满身的力气也耗尽,只能认命叫先生捆在这里,继续望着渺渺人间的一切。
他累了,真的累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是谁来关他个千万年也可以。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这样的人也可以成神。
“良善之人要历经千辛万苦修炼,作恶之人只需放下心中执念,这不公平。”
一旁的玄机先生刚巧进门,瞥了通天炉景象,垂眼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珉,咂咂嘴道。
“滚滚滚,我弟子哪有你教育的份。”
接着,便叫梨行一脚踹出门去。
珉垂着头,始终不敢再抬一下。玄机先生说的对,这不公平。
始终掩面的衣领在几番折腾中渐渐滑落,露出他的完整面貌,梨行先生倒不觉得意外,不,说是意料之中更为准确。
初带领弟子们见识凡间浊气时,他便注意到,不止钟礼,珉看起来也并无影响。
照比其他弟子来说,珉的来历,他可谓是一概不知,也是那时隐隐觉得,这位弟子心事重重,就同他始终不肯露全貌一般,心结难解。
人间的故事缤纷多彩,天上有一位神明素爱这些,便会将每段故事绘于卷中,凝成一块美丽晶石。
这便是五重试炼之源。
而之所以选中了这段故事,除了见到卷中一人同珉长得相像的眼睛,抱着赌一把的心态,还有便是,见到了久违的故人。
看着面前装神弄鬼给花川讲大道理那人,梨行突然很想冲进去打他的头,也想让他知道,自己可是真的当成了先生。
天命……究竟为何,他至今也没能参透。
若说他们是被天命推着走的芥子,可看着眼下这一个个弟子,梨行隐隐有种预感,他们将来足矣成为颠覆天地的大人物。
尊贵者跌入恶土,却依旧选择向善而行;浮萍身处高位,却肯承担使命佑护苍生;依赖者亲眷死尽,遭人恶语,却肯孤身向漠,悬壶济世;叛逃恶徒脱离教条束缚,却也不会成长为如蛇般冷血无情刻薄之人。
进了晶石卷中,梨行也不知他们会是什么人,怎样的出身。如今看来,晶石为他们选的故事,倒是与本人大相径庭,可即便再径庭,梨行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几个。
另外一个,梨行瞧也瞧不明白,晶石怎么又让她走了一遍相同的路,或许这亦是天命所选。
他在心里默默问着:“我是不是也预见天命了呢。”
所以,这一劫,硬着头皮,珉也必须跨过。
一根红线绕着圈,从他眼前飘过。
珉痴痴望着,倒映着的红打破了他眼中的死气沉沉,槁木死灰间,燃起了小小星火,亦如从前。
*
姜子圭笑问:“所以殿下,您还有什么可迷茫的。”
“您的路,您自己走便是,眼下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你会见更多人世百态,不尽是好的,只要坚持本心不移,过完这一生,便足够了。”
“至于后世……殿下,您可不在乎后世如何。眼下您也有要做的事。”
听他这么说,北侯川迟来的笑了笑:“知我者,天师也。”
姜子圭神秘兮兮的摇了摇头:“我还知,你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只不过,殿下您不信天命,所以我说与不说,应是无甚差别。”
叫他一眼看穿心事,北侯川无奈叹息。
他本想问的,是双双。
何时会醒,如何才能好,何时才能像从前一样……关于她,北侯川想问的可太多了。
“你且等着罢,这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说罢,姜子圭便摆了摆手走了,留下那么一个潇洒背景,北侯川望着,心中欣喜,怎么看都觉得十分顺眼。
蝴蝶飞离群山,望世也忘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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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成神(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