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尔,你真是给我好大的惊喜啊。”
双双提着北侯川的长剑,一路闯进青衣乌。
只不过,这个闯的方式颇为血腥了些。
她早就做好准备了,走至总舵门前时候,望着一个个陌生警惕的面孔,笑着摘下了斗篷。
“第一青衣洛伊尔回来了,没人来迎接吗。”
故地重游,却依旧如常的无聊。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看着一个个青衣抽出剑,她竟有种别样的……兴奋。
浓郁的杀意埋在她心中太久、太久,她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抖,眼前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的,不过是几个猎物,几头豺狼罢了。
闪着寒光的长剑嗡鸣阵阵,似是在真正的杀神手中,产生了饮血的共鸣。
青衣乌总舵在沿江一座大院,江水早就被无数江下的尸身污染,方圆百里连条鱼都不愿来。石板路从门口蔓延至院中有百里,十步一机关,各式各样无奇不有。
这些她都见识过许多次了。
幼时看着凭空而来的箭刺进擅闯的人身上,再由几名青衣给他抬着随便往水里一丢。
大巫笑着抚摸着她的头:“洛伊尔,睁大眼睛记住了。走错一步,你也会死。”
走出三步,她侧身一跃,避开砍来的刀,一脚踩向第四步石板。短箭自门前檐下射来,将将擦过她脖颈,刺中身后欲偷袭之人心口。
她潇洒一转剑,喝声问道:“杀了我,便能进青衣高位,大巫是这样说的吧。”
大巫站在二楼,推窗看这有趣一幕,不禁笑出了声,喃喃道:“还是洛伊尔了解我。”说罢,左手抚上右手食指上戴的青白扳指。
忽地三两青衣一齐袭来,她侧身避过,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出手劈砍,园中约莫数十名青衣,各个伺机而动,寻找最合适的出手时机。
洛伊尔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百里石板路,步步染血。
她刺穿面前最后一人心口,推着其尸身向前大步跨去,机关暗箭齐发,死去的青衣霎时变成了个刺猬,叫她松开领子丢下。
不过转眼间,院中尸横遍地。
熟悉的面具出现在窗口,面具之下嘴角弧度扬起,大巫低沉而极具魅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好久不见。”
他语调轻快,听起来像是见了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开心。
双双抬手,指节擦去脸上方才溅上的血,径直走向屋内。
青衣乌总舵就是一个摆设,整个院子都是摆设,于她而言,园中所有青衣也都是一样是摆设。
真正的青衣乌就在这座小院的地下,一座阴森石窟。
这位大巫是只血虫,偏爱这些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如她所料那般,通往地下的机关倒是从未变过。抬手将长剑卡于柜子缝隙中,渐渐显现出一条幽长而逼仄的阶梯,俞走下去,四周冷气俞甚。
果不其然,阶梯的尽头,有几名高位青衣正负身而立,等在那里。
双双草草扫过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无将,在一旁一脸得意模样的千面观,以及……薛大娘。
她攥紧了手,扼住冲上去杀了她的冲动,脸上憋出了个尴尬的狞笑。
“洛伊尔,你还记得路呀?”开口的是千面观,左扭右扭地向她走来,嘴角恨不得咧到天上了,一看便令人作呕。“公平起见,当年你杀我那次,我是不是要还回来呀?”
千面观年纪应是不大,许是常贴着面皮扮作他人模样的缘故,导致她本来的那张脸看起来十分老气横秋,就连普通的笑都增添几分诡异的老成。
双双嗤笑一声:“姐姐哪里的话,你还不是站在这里好好的。”
身后脚步声传来,千面观本想再和她辩上两句,无奈只好闭上了嘴。大巫从暗处缓缓走出,坐上了那把石椅宝座,抬手示意。
千面观领会其意,上前准备搜个身,双双很是自觉地解下腰间两匕首递给她。
她不依不饶地接着上前了两步:“谁知道你还有没有私藏的……”
话音未落,双双当即掐上她的脖子,另一手反剪过她的双手,将她架在身前,威胁似地看向大巫。
而后双双在千面观耳边悄声说:“怪只怪我上次杀的不彻底。”
末了,笑着给她推向前,放开了手。
她不认为她要挟了千面观,大巫能有所动,实际上也是如此。
当年捡回来小风时,得吴娘好心帮助收留,这才给小风救回了一口气。可千面观就像影子一样从赤乌尾随她而来,甚是说杀了吴娘,假扮成吴娘的模样,阴魂不散的在她身边。
“南国通天,赤鸟翱翔。”
“金乌做何,唯青衣也。”
若非当时分了心,也不至于叫她逃掉。
不过,逃也就逃了罢。双双笑着看向面前的千面观:一个只会画皮的废物,不值得叫她上心。
吴娘人善,这条命肯定是要叫她还的。
千面观气极,退后了两步,指着她鼻尖怒吼道:“你!”
“好了。”大巫拄着手臂托着下巴看着,目光极为亲切,这股子亲切和煦直叫双双后背发寒。
“那可是洛伊尔,不必多疑。”
“可是……”千面观还想争一争,看到大巫瞬时冷下的目光,便识趣地闭了嘴。
大巫起身,下了石椅,身后斗篷逶迤一地:“最忠诚的青衣,往往会奉献出生命。”
他走到薛无白面前,接过一盏凉茶,缓缓走到双双跟前,亦如死神逼近。
看着那盏凉茶,双双接过,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末了还给他看了看空空的茶盏底。
大巫心情大好,柔声笑问:“洛伊尔,你还没问我这是什么呢。”
“大巫是觉得我这一路劳顿,应是渴了,多谢大巫照拂。”
低沉笑声响起。他双眸似墨,眼中宛如藏了片死气沉沉的海,没了生气,晦暗的可怕。
分明是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你就不怕是毒?”
这么一说,双双忽地笑了,答:“怎么会。大巫行事光明,哪会屑于这些个下作手段。”
话即一出,她飞快瞥到不远处的薛无白手微微一抖。
脸颊忽地传来冰冷的触感,大巫盯着她,目光沉静,好似在欣赏一副字画。
双双垂眼瞟了一眼大巫的手,浑身上下汗毛直竖。
大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自幼时她便一直这么觉得。
抬头望去天际,是高立万丈的崖,她所见到过的天也有只有一丁点,脚下的地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大巫站在天边,声音像深冬飞雪般寒冷。
“杀了所有人。”
双双收回思绪,垂眼不去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如此想来,大巫如今倒是比以前爱笑了不少,虽说那笑更令人毛骨悚然。
冷冰的指尖从脸侧游移到她的喉间,大巫食指轻轻在她喉咙处点了两下。
似是压抑着的,浅浅笑声在他喉中滚动。“洛伊尔,扮了十年男子,辛苦你了。扮乞丐好玩吗?”
那倒不是扮的,是真的没钱罢了。
“你回来,倒不可能是真的想家了吧。”大巫转身,缓缓走回高阶之上的石椅,背影有些萧索落寞。
“在下愿与大巫做个交易。”双双端起手,鞠下躬,毕恭毕敬道。
“你有什么条件能同我谈。”
大巫背靠着椅背,手指接着摩挲起了那青白扳指。
“洛伊尔愿誓死效忠青衣乌,换一人活着,回……灵泽。”
语毕,高坐之上的大巫遏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身侧不远处的千面观也跟着嘁嘁笑起来。
大巫以手掩面,尽力收回笑意反问她:“洛伊尔,你该不会以为青衣乌没了你,就要亡了吧。”
她当然知道,她没有条件和大巫谈判。
大巫行事之狠厉她何尝不知,她的太子殿下分明就在眼前,就在面前之人手中,生死未卜。
青衣乌虽是普通青衣众多,可一些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高手也不少,譬如面前无将,或是薛大娘。若是硬闯,她也没有胜算。
不如放手一赌了,既然大巫暗中叫千面观跟了这么多年,一定是有什么他在乎,或是想要的。
总归要试试。
垂下的头始终不曾抬起:“洛伊尔惭愧。”
一柄银剑丢在石窟中央,刃剑锋芒,在一旁青黑色石砖映衬下格外刺目。
“好啊,那我们就欢迎洛伊尔回来。事先说好,按我青衣乌规矩,你还记得杀害同僚该当如何罚?”
双双看向一旁趾高气昂的千面观:“半命相抵。”她摊开手,“来吧。”
千面观不理解大巫究竟是如何想的。若说他不在意洛伊尔,却又偏偏叫自己跟她了十年,可若说他在意……她满腹狐疑地拿起剑。
大巫笑着垂眼看着台下将上演的闹剧,口中喃喃自语着:“洛伊尔,你走了十年,我念及旧情,你看八剑如何?”
“八剑之后,你若能撑住了,我便留他一命。”
“一言为定。”
双双面向千面观,一脸无谓。可越是瞧着洛伊尔这幅模样,千面观越是觉得怒火中烧。
当年就是这个人,这双手,扼紧她的脖颈,活生生要掐死自己。若不是当时那没用的小孩哭了,自己也没法抓住机会逃走。
千面观脸上浮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发狠地攥起了剑。
背后响起大巫的声音:“八剑,不急。”
话音刚落,闪着寒光的银剑直刺向她腹,霎时贯穿了这副单薄身躯。
大巫碾着扳指的指尖一紧。
双双闷哼一声,看向千面观的眼中满是嘲讽。勾起的嘴角边鲜红血液淌下,她伸出手抹了一把下巴,垂眼看着手上大片的红,抬手抹到了千面观的脖颈。
看着洛伊尔满齿猩红地笑着,从自己脖颈上垂下的手,窒息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千面观只觉眼前发黑,抽出剑,连着在她双臂各砍一剑。
青衣乌中,不论是青衣还是乌商,人人都给人的要害处学了个遍,清楚的知晓哪里是要害,哪里是最能折磨人的地方。
千面观不懂大巫所意,但也不敢贸然杀了面前之人,只好在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发狠地劈砍。
一剑,又是一剑。
她大口喘着粗气,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半是苍老的面容满是惊惧。
洛伊尔依旧站着,宛若筛糠般的破烂衣裳尽是血污,可她依旧站得笔直,神色淡然,一双亮着的眸子闪着无尽业火。
她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千面观微退了两步,手止不住地发颤。叫那双厉鬼之目死死盯着,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叫嚣着发出警告,自己会死,自己真的会死。
胸口起伏不止,颤抖的手抬起剑,发狠一刺。
“无将!”
眼看着千面观失控,大巫一声号令,无将飞速上前截下了那把剑。
可还是晚了,半寸没入心口。
双双再也遏制不住,呕出一大滩鲜血,脚步虚浮,眼前虚幻,朦胧的打着转。
她十分清楚自己状态,本就是强弩之末,哪成想她这剑直往心口刺来。说了一言为定,她哪有闪避的道理。
无将抽出剑,双手奉向大巫的方向。
大巫方才号令起身,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沉下,看着瘫软在地的千面观。
“完了……都完了……”千面观不敢回头去看大巫,亦不敢抬头看前方的人,目光涣散四处乱瞟,眼下所见一滩刺目的红,忍不住地干呕几声,抱起头浑身颤抖。
见她如此,双双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很想揪起她领子质问:被刺的是我,你发什么疯。
可惜她眼下没有力气,只好气若游丝对她道:“还有……还有两剑。”
“别!别说了!!”千面观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双手胡乱在前挡着。
双双心烦道:“快点。”
再拖下去,真的撑不住了。
垂眼看着满身狼狈,她竟然侥幸的想:还好,还好太子殿下不在。
在千面观眼里,就变成修罗恶煞追杀似的:“闭嘴!你闭嘴!别说了。”
废物。她在心底怒吼一句。转手夺过无将手里的剑,对准自己身上刺了进去,蹒跚地向前走着。
握着剑刃的手心不断流淌的血一滴滴砸在地上。
接着又是一剑。
她抬起眼,看向大巫,一手指着门外的方向:“够了吗?”
“我杀了你那么多人,这样够了吗?”
她失声笑了笑,歪过头看向大巫,披散的长发垂下,艳丽的红映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更为苍白,好似话本中狠厉的女鬼。
大巫并不做声。
啊……看来是不够。
双双正欲再次逼近,身却先晃了一晃,勉强站定,与此同时,高台之上传来大巫的低吼。
“够了。”
双双望向高高在上的那人,亦如十余年前一般。
快……告诉我……
许是银霜面具所衬,露出的下半张脸隐隐发青,看着那薄唇一张一翕,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有答应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