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渡歇了好一会,终于缓到周身轻松,将猛踹玄若的念头压下去。
两人来到运河边,四周早已满目狼藉,唯独那间河神庙矗立在原地毫无破损,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河神庙,默默掐指一算,面朝河神庙说道:“正襟危坐,看来是在等我们。”
“又被他骗了!”玄若懊恼着。
胸口的结印依然在隐隐作痛,何渡将手覆上胸口,对玄若说道:“必要的时候就跑,不用管我。”
玄若抽出木剑,面无表情道:“道长,是我拉你淌得浑水,现在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运河的水很快就重新翻涌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石岸,将原本就破碎不堪的人工码头搅得更加稀碎,何渡将衣兜中仅有的两张符纸掏出来,抽出其中的明光爆破道:“那我先炸了他们的容身之所。”
玄若刚刚摆出要大打一场的架势,就被何渡的这句话定在了原地,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何渡,突然觉得刚刚那个温润尔雅的道长一下子变得阴恶起来,而且是面无表情的阴恶。
何渡起诀将符纸掷出,符纸在空中猛然烧起来,“嗖”地一下贴近河神庙,立刻将河神庙炸了个稀巴烂。
现在义庄算是真的体无完肤了。
“咳咳咳——”明渊从一片灰尘中走出,用手在空中扇了扇,喃喃道:“何道长果真狠毒。”
他身后正跟了一个高挑的青衣男人,戴了副黑色的皮手套,眯着一双死鱼眼,慢慢悠悠地从灰尘中走出来。明渊朝男人使了个眼色,淡淡道:“就是这位了。”
男人不说话,单是点点头,挥下手,运河里的水发疯般齐齐朝何渡与玄若涌来,玄若大喊当心,将何渡扑开。
何渡呛了一大口水,倒在一旁。玄若则是被水冲进一旁的废墟,巨大的水压硬生生将他压出一口血,他骂道:“畜生。”
何渡皱皱眉,想掐指算算这鱼妖到底是何来历,但是也不知道是血咒影响大脑,还是方才的一击使他晕头转向,他怎么也算不尽后面的数,只能转而卜卦看个大致的走向。
他抬头,前方的水龙即将吞噬自己,何渡迫不得已抽出剑,向水龙甩了一剑。
寒光既出,水龙被劈成两半,空中响起巨大的爆破声,水花急冲冲地向两边散开,将地表的废墟全部冲进河里,胡乱翻滚。
“啧。”明渊感叹了一声道:“我跟你说过他很强,可不要掉以轻心,我去对付另外一个。”说罢,明渊转身对上玄若,用一种半带轻蔑的神色朝玄若挑了个眉,玩笑道:“我真是装够了。”
明渊捏指起诀,玄若从地上狼狈地爬起,将嘴里的血全部啐到地上,他抬起手腕,“你莫不是想用幻术吧?”
明渊顿了顿,神色稍有不快,他没继续说话,而是疾步上前擒住玄若的衣领将他摁在地上,“好,不用就不用。”红蛇从衣表滑出,将玄若紧紧裹住。
何渡提起剑对着鱼妖,有些无所谓道:“你当真要和我打?”他迅速出剑,将剑锋对准鱼妖的脑门,不由分说地刺了下去,鱼妖快速闪开,向河口退去。
何渡看出来他的意图,但也没有退回。
鱼妖打了个响指,河里的水如同被蛊惑的大虫般从底部缓缓升起,怒目瞪向何渡,卯足了劲朝何渡涌来,何渡提起剑对准大虫的天灵盖一剑劈去。
水花四溅,大虫很快就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散落的水块,鱼妖在原地愣了半秒,不知道自己的水虫原来这般脆弱,单是一剑就能斩断它的水脉,置其于死地。
何渡心知这水虫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灭,于是再次刺向愣在原地的鱼妖,鱼妖没留住神,眨眼间便被刺穿,粉花花的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来,他撇了撇眉毛,抬手握住剑刃将何渡的剑拔了出来,喃喃道:“这下我一定要还给你了。”
何渡抽回剑,抬脚将鱼妖踹倒在地,鱼妖笑了笑,握住何渡的脚腕,将他扳倒在地,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多亏了你,我才能逃出生死簿来到这个鬼地方修行!”
何渡一脚将鱼妖踹开,脑子有些发懵道:“你在说些什么?”他翻身而起,揪住鱼妖的领子,鱼妖别开脸,贱兮兮道:“你不记得了?那也好,你要是记起来,可就不会那么心平气和地听我说话了。”
何渡将他的脑袋摁在地上,一边的剑刃对准了鱼妖的喉头,说道:“说来听听。”
“好残忍,即使没了记忆,骨子里的那股冷血还是没有变。”
何渡被他气得没了脾气,尽管胸口时不时传来的钝痛使他倒抽凉气,他还是尽可能佯装轻松,不表露出太多表情。
鱼妖瞅准时机,翻身将何渡摁倒在地,压住何渡持剑的那只手,侧着手肘扼住何渡的脖子。
何渡因为胸口的钝痛流了一身冷汗,呼吸明显不畅起来,再加上被扼住的脖子,他当下就喘不过气来,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何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应该直接削下他的脑袋。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和玄若两人已经被锁进了一只巨大的铁笼,旁边还坐着鼻青脸肿的玄若,何渡看向鼻青脸肿的玄若,叹息道:“你还好吗?”
玄若摇头道:“我就这么中计了?好丢脸啊……”
明渊玩弄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石砖,边走边道:“就用这个吧,先把他们的手脚砸烂,再把铁笼沉入水底,足够他们俩死个成百上千次了。”
鱼妖在一旁不吱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走。
玄若小声说道:“道长,明渊似乎早有计划,这鱼妖也一直在等我们,咱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们盯上了。”
何渡叹了口气,心道:为什么每次出剑都这般痛苦?这血咒真是害苦了我!
他摸住笼子,发觉这笼子的栏杆和顶面都施了法力,并不好破开,便转眼看向一旁浑浊的运河,忽然心生一记,对玄若吩咐道:“待会你我把铁笼撞下去,进了运河,我有办法逃出去。”
“可是这样咱两不会沉入河底吗?”
“你只管听我说的做。”何渡低声道,不做解释。
另外两人已经踩着悠悠的步子走了过来,明渊弯下腰冲何渡与玄若打了个招呼,笑嘻嘻道:“道长,胸口还难受吗?”
何渡摇摇头道:“多谢关心,已经好多了。”
“好了好了,还有正事要做,先将这位道长请出来好了。”鱼妖拍拍手,将四周的水鬼全部唤醒。
水鬼们扭曲着腿脚,你推我,我推你,晃晃荡荡走来,将关押二人的笼子包裹起来。
玄若朝鱼妖啐道:“呸!”
“请我?”何渡不解道:“有什么事情在这里说就好,何必再将我放出来?”
“是件需要道长亲力而为的事。”明渊笑嘻嘻道。
“把他们抬进神庙。”鱼妖扯扯自己的黑色皮手套,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一众水鬼卯足了劲将俩人和大铁笼一起抬住,歪歪扭扭迈开步子,何渡看准时机,对玄若道:“撞吧。”
两人往左撞去,水鬼们滑稽歪倒,一只硕大的笼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歪进运河,扬起一滩水花,留下鱼妖与明渊面面相觑。
明渊此时真是无语到极致,将手中的石块砸进运河,不满道:“你非要把笼子放在运河旁边?”
“这笼子本就放在这,我有什么办法?”他森森道:“担心什么,这道士的剑还在我手上呢。”
两人先是呛了一口水,待到笼子翻转得差不多了,何渡才倒下身子,一脚将笼子底开出个窟窿,下一脚直接把整个笼子底给掀翻了。
何渡拎过一旁的玄若往上游去,玄若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久久不能自拔,他怎么会这么强?谁能两脚就把铁笼给掀翻啊?
两人爬上岸,何渡将额前的湿发尽数捋开,总觉得身上貌似少了些重要的东西,便问向玄若:“我刚刚在笼子里的时候剑在我身上没?”
“道长,你的剑被他们拿去了。”玄若一拍脑袋,惊道。
何渡拍拍衣服,从地上爬起来,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两人已经被冲到了下游,他将自己的衣摆拧干,锤了锤自己的腰板子,不自在地朝上游走去,“我回去讨一下我的东西。”
“道长且慢!”玄若摁住何渡道:“我们现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何渡拍拍玄若的肩道:“那把剑跟了我很多年,而且很值钱,我不能把它丢在那儿。”
“可是道长你现在一没灵气,二没武器,三没符纸,四是随时都有可能会诅咒复发,我们先把衣服弄干再想办法好吗。”
何渡从衣襟中抽出仅剩的那张奖券,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水浸泡化开,他将符纸递给玄若道:“能控制墨水的形状吗?”
玄若接过符纸,点头道:“可以。”
“我要一张御土符。”
玄若捏起符纸,符纸上的墨水很快便成了型,何渡收起符纸,道:“这下有符纸了。”
河神庙内,明渊兴高采烈地把玩着那把上古神武,鱼妖敲敲椅子,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明渊,说道:“他要回来了。”
此时天已近黑,康庄里成片的废墟宛如匍匐在黑夜中的细蛇厌兽,静静沉睡着,何渡朝河神庙的废墟处瞥了两眼——也不点灯,当真是什么也看不清。他冲后边的玄若挥了挥手,示意玄若在这里等他。
玄若倒想跟上去,可想着移动着的两人目标未免有些过大,便心平气和地待在原地点了点头。
何渡快步上前来到河神庙的废墟上,左顾右盼也没能找着自己那把价值不菲的宝剑,思索片刻便开始在废墟里找起暗道来。
果不其然,河神庙的供台后边有一个巨大的暗道,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地板,凝神屏息地走下去。
黑乎乎的地道给人带来一种说不上的窒息感,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照常理说,河边的泥土一定会十分潮湿,可是这个地道却很干,真是奇怪。
何渡在心底抱怨这狭小的窄道毫无光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慢慢朝前走,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种黑暗。他正靠手摸索着前进,蓦然间摸上一处结实的胸膛——怎么回事?他正疑惑着,就被对方握住了手腕。
何渡的心脏砰砰直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惊愕地直视着前方,脱口低声道:“谁!”
“何道长?”
何渡愣了一秒,有些惊怕道:“林……林子卿!?”随后他脑子里浮现出罔山幻境里看见的那些画面,立刻涨红了脸,好在地道里足够黑,彼此都看不清对方,何渡这才松了口气。
何渡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林子卿笑道:“我受人委托,来剿除康庄妖物。”
何渡心方道你怎么能接到这么多委托,便被林子卿搂过捂住嘴,上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鱼妖提溜着木屐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叹息道:“想有双人手属实不易啊!”
何渡在拐角大气不敢喘一口,林子卿在他耳边小声道:“道长,你身上怎么湿了?”
“啊?”何渡一转头,对上林子卿的脸颊,他立刻将头转回来,低下头乱七八糟道:“我方才去游泳了。”
完了,现在脑子里全部都是竹林里的那个片段,怎么删也删不掉了!
林子卿这才认真起来,“道长你又为何在这?”
“我的剑被鱼妖拿走了,我来找我的剑。”
林子卿也不问其中经过与因果,只是煞有其事道:“那我们进去吧。”
“好。”何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往前挪了两步,林子卿从他身侧擦身而过,几步走到他的前边,算是给他开路了。
黑暗中的两人都不说话,只有零星一点微不可察的呼吸声,过了许久,黑洞洞的地道里终于出现了几丝暖光。
何渡走到墙角处停下,朝深处看了一眼,余光瞥过林子卿的侧脸,呼吸在空中滞了半拍,这回他脑子里浮现出的是群山上的火光,一刹那似乎与眼前的暖光重合,只不过脑子里的光并没有给人带来暖意罢了。
总是莫名其妙地遇见这个死变态,他俩以前肯定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回来找机会报复他了!不行!看来得想个办法除掉他。
何渡又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去,林子卿冲他摇摇头。
何渡被对方这么一看,还有些心虚,也没有会意他的摇头,而是继续往前走了个拐角,迎面而来的正是鱼妖的那双黑手套,鱼妖掐住何渡的脖子,笑道:“你好呀,欢迎来到我家。”
何渡被摁到身后的石墙上,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林子卿,但他害怕暴露对方的位置,憋住了这股劲。何渡抬脚朝鱼妖的肚子踹去,一脚将鱼妖塞进石壁里,鱼妖不可置信地看着何渡,将自己深陷的手臂费力地拔出来。
这回轮到何渡掐住鱼妖的脖子,质问道:“我那把剑呢?”
鱼妖朝里面看了一眼,说道:“就在里面。”
何渡一掌下去,直接将鱼妖拍晕过去,他拍拍手往回走了几步,瞧见林子卿正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他小声道:“鱼妖晕过去了,你要现在就解决他吗?”
林子卿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说道:“道长你先进去吧,鱼妖我来处理。”
“好,注意安全。”何渡嘱咐了一句,便逃也似的朝里走去,明渊一定还在里面。
三步并两步,何渡总算走到了最里面,定睛一看,明渊果然正坐在里面把玩着他的家当,他十分自然地走进去,说道:“把剑还我。”
明渊放下剑说道:“什么剑?谁能证明这是你的?”说着,他又朝何渡身后看了一眼,笑道:“那鱼妖就这么没用?”他掐指起诀,何渡后退两步,霎时觉得整个地道都开始扭曲起来,四周一黑,他又来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小竹林。
“师兄?你怎么了?刚刚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何渡看向面前满面担忧的林子卿,头有些发晕,林子卿将手覆上何渡的额间,自言自语道:“也没发烧啊?”何渡很自然地抬手将林子卿的手挪开,安慰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林子卿便也坐在何渡身边慢慢躺下,说道:“武行会下半年就开始了,师兄你紧张吗?”
“啊?”何渡一脸蒙,“知道知道,我还的确有点儿紧张。”
何渡能感觉出,这些场景都是他记忆深处的东西,如果想记起过去发生的种种,倒不妨先看看这些记忆,所以他倒也没那么着急退出游戏。
“到时候山下会有彩灯集市,师兄你去吗?”
何渡摇摇头道:“不想去,想多练一练拳脚。”
“也好。”林子卿舒坦道。
何渡没心思听这些,可林子卿略显青涩的声音又让他感到十分轻松愉悦,他侧过头试探地问道:“子卿,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林子卿脸上快速闪过几丝绯红,他避开何渡的眼神,支支吾吾道:“师兄,很好,很优秀。”
何渡伸出手握住林子卿的手,十分认真地问道:“那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
“啊?”这回轮到林子卿疑惑,他摇头道:“没有啊,师兄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何渡抽回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时间线的问题,现在看到的比之前看到的要靠前一些。
“师兄,你怎么了?”林子卿突然半坐起来,朝何渡端详道。
何渡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卿,又没忍住老脸一红,赶忙摇头道:“没事,我没事。”
“师兄最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有剑术上的疑惑?”林子卿耐心问道。
何渡慢慢起身,看见自己身旁正摆着一把剑——正是自己的那把,他伸手拿过剑,抽出剑刃来在空中上下比划了两下,说道:“应当是剑术的问题吧。”
“是第四套第七式吗,我看师兄最近一直在练这一式。”
何渡抬脚开步,微微屈膝,鬼使神差般就把第七式给打了出来,他后知后觉,如受惊的小鸡仔般快速收剑,将剑丢到一旁。
林子卿笑了,说道:“师兄你这不是打得很好吗。”他起身将剑捡起来塞回何渡手心,将掌心的余温留在了何渡的手背上。
何渡只觉得手背灼烫,再回头看时,幽青的竹林已经变成黑漆漆的小屋,耳边一阵嘈杂。
眼前正跪着双目无神的林子卿,和方才青涩元气的少年判若两人,他阴沉地耷拉着脑袋跪在脏兮兮的泥地上,全身上下都是渗血的伤口。
林子卿缓慢抬起头,双目无神、眼角发红,他哑着嗓子冷声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吗……”
怎么迷迷糊糊的!根本听不清!你小子倒是说大声点,不然我拼不出故事线啊!
何渡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定定地看着林子卿,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迷迷糊糊间他感到自己的脸颊上滑过些许湿热的东西。
林子卿的神情明显有了转变,他的眼神温热起来,小声道:“师兄……”
何渡终于沉不住气,他提起剑刺向自己的胸口,剧烈的疼痛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喘了几口气倒在地上,一切又回到了原先的地道里。
“你居然真能靠自己破开?”明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感叹道:“何道长玩得很入迷嘛。”
何渡皱皱眉头,有些怅然若失,他的胸口正紧握着自己的那把“家当”,泊泊鲜血被推出胸口,在他身上四处游走。良久,他才将剑拔出来,感觉心口瞬间空了一块。
很疼,可这是不一样的疼痛,感觉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