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叫疏狂 第36章 题外话

我叫何渡，一个罪人之子。

我生在冬日，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不哭不闹，直到母亲完全离开，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窗外寒雪飘进，落在包裹我的那条毯子上，融化成一滴眼泪，和我的眼泪接在一起。父亲给我取名何渡，希望我能渡人渡己，其实连在一起却变成了一个反问句，我该如何渡人渡己呢？

母亲死了，我却在安详地睡觉，房间里压抑的哭声反倒成了我的安眠曲，屋内灯火通明，屋外大雪纷飞，我慢慢朝这个世界探出脚。

每当我仰望天光，看着那沉沉日暮垂死咽气变成黑夜时，我都会感到身心舒畅，因为只有黑夜将我掩埋，我才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稍稍喘上一口气。我身上背负了太多骂名，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都被塞进我的口袋，和我走过一程又一程。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尽管幼年的我与他见面不多，我却从别人稀疏的话语中瞥见了他们对父亲和对我的恶意。

他们会说，这里还有孩子在呢，不要说了。

然后又说，没事的没事的，一个几岁的小孩哪能听懂。

我不知道我当时有没有听懂，但我全部记住了，等到有一天我将这些残碎的片段搜出再拼时，我毫无意外地获得了一篇真实而又虚假的故事，当然，其中不乏我自己捏造的一些东西。

比如，父亲其实很爱他的妻子和孩子……爱与不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父亲死的那天，山花烂漫，一切都欣欣向荣，那是一个温柔浅风的春天，我眼中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中。林子卿和林子毓牵着我的手，林夫人抱着我们，对我们说：不要害怕，人总是会死的。

嗯，人总是会死的，莫名其妙地活、莫名其妙地死。

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根本不懂死亡，无知使我安心。

不久，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林夫人也永远闭上了双眼，她裹在那缀着芙蓉花的毛毯里，平静地咽气了。在我的印象中，林夫人总是要吃很多药，有一次她咳出血来被我看见，她却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这只是一点小风寒，很快就会好。可是一年没好、两年没好、一直都没好，我便只能缩在被窝里想：为什么还没好？林夫人这样好的人也会死吗？那也太不公平了。

后来我才知道，死亡其实是最公平的事。

所有人都在哭，林子毓倒在师父怀里哭，师父也满面愁容、强忍泪水，林子卿则是好几天都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去找他，别人看见我，总是在背后小声道：他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他爹死了也是这样，一点眼泪也没有。

没办法，我天生就不爱哭，无论多么感人的故事，到了我的耳朵里就只剩“最后”这两个字了。

可是当时的我不能理解，说好了每个人都会死，又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不是也会死吗……我死的时候，会有人为我哭吗？最好还是不要，太煽情了，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我所感兴趣的，只有我的剑术。

父亲死了，他留下一把漂亮的宝剑，我每天都背在身上，就算那柄剑对我来说实在太重，我也舍不得让它落单。我可以假装用它思念父亲母亲，也可以用它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在乎、不那么自卑。

我有说过我是一个自卑的小孩吗？我想我应当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孩，至于自卑，还有待商榷。

我凭着这把剑和师父教的剑术变得坚定起来，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在剑术上有着过人天赋的小孩，看来这是我一生的事业了，我想我应该会像师父那样变成世人敬仰的武术大家。

我每天都看书练功夫、看书练功夫，一心一意朝我的目标靠近，我愉悦无比——靠着这柄剑和一身的剑术，我获得了数不清的称赞，往日那些小声的议论都随风消散，不见踪影。

但是，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摆在我的面前，叫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的师弟，好像很喜欢我？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而是那种喜欢，就是……嗯……你们知道爱情这种东西吗？就像师父和师母那样。

好奇怪，也很奇妙，门内有很多女眷都对我有意思，可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到了我师弟这，我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怪感。这种感觉我暂且称其为禁忌？你们觉得怎么样，我很喜欢这个词。

但是喜欢归喜欢，我们总有一天要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过师父和师母那样相敬如宾的日子。喜欢就喜欢吧，爱情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人之七情六欲吗？谁又能阻挡得住？我不要去回应就好了，久而久之它就会淡灭。

额……林子卿真的蛮可爱的，他长得又好看，虽然他和林子毓长得完全不像，但是我能脑补出他如果是个女孩该是什么样……总之，喜欢归喜欢，我还要练功，情爱是我无暇顾及的东西。

但是，我居然很享受他在我身后追赶时的呼唤，我听见那一声师兄，所有的坏心情就都飞走了，每天和他待在一起，我不再回忆曾经的冷漠与痛苦。

他总爱耍些小心思，就是为了能多和我待在一起，我全都看出了，但是我不点破。也许是不敢点破，也许是不愿点破吧，要是我跟他说：够了，我们根本不合适。

他会哭吗？

他从不让我看他哭的模样，我倒真想见见。哈哈，我是个很坏的小孩吧？时间如果能永远停在这一瞬就好了，可是我们还是长大了。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我？有没有搞错？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就非要围着我打转吗？我们要是真在一起了，我真的很对不住师父啊！虽然有双修这么一说，可是……可是我觉得这不太好……

就这样，我默默浸在他的爱意中，整日打磨自己的剑术，过着有点惊怕，又有些心满的日子。看到这，你一定会说，何渡这个人真是十恶不赦，居然吊着别人的感情！

那我可真是大冤特冤，有一次门派集会，我为了让他对我死心，第一次和前来搭话的女弟子一起吃饭，那件事过后他一个月没理我。

结果一个月过后他又重操旧业，每天对我嘘寒问暖，不是我吊着，是我真的甩不掉。我问那一个月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展开一张画纸告诉我他去练山水画了，结果那张纸上的画根本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我。

不过我要说我也舍不得，你们会信吗？还是别信了，我自己都不信，我这么冷血的一个人……我不配得到爱。

我渴求剑术的进步，没日没夜地磨练。你们一定发现我很爱吃米糕，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米糕很好吃，吃起来很方便，咀嚼它的时候，我能想很多事情，比如：师父为什么还不教我剩下的剑术，我明明已经把前面的都练完了。

有一次和林子卿比试，从未输过的我居然输了，我不敢相信，我怎么会输？我从来没有输过！就算是输给林子卿……也不行！

我开始变得焦躁，变得急功近利。我曾从别人口中听说我的父亲是个爱喝酒且脾气暴躁的人，我也曾听说过他是走火入魔而死。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是否也会变成他那副模样，我只能照旧练习，自己摸索后面的招式，可当师父要开始指导我时，我却不敢再接受了，因为我真的走火入魔了。

我只有剑术了，我只会这个，可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曾引以为傲的东西，全都变成了将我刺穿的利刃，我谁也不怨，我只是很迷茫。

人这一生到底要怎么活才算精彩？二十岁的我还没功成名就，却走火入魔，一身的高傲心气和我在众人面前装出的轻松如意，都变成了一滩烂泥。

我谁也不敢告诉，久而久之，我也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这个事实，因为人总是要死的，我也是人啊。

林子卿很好，很爱笑，和他待在一起很开心；林子毓很好，很温柔，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师父很好，很耐心，总是告诉我们智者要向内寻求力量，告诉我们要坦然面对生命中的困境，要有再站起来的勇气，要有战胜困难的决心。

可是我都要死了，怎么才能泰然自若地活完最后的时光？总之，我不要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也不要变成父亲那样的罪人！我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这心声汹涌如湃浪，临近行路却又化作死水，我还是胆怯了，我想到曾对我笑面相迎的那些人，最终会用鄙夷的目光将我打下台，我无比害怕。我就是一个胆小鬼，我就是那种碌碌无为的人，我跑吧，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静静地死掉，这个世界就再与我没有关系了。

林子卿，你不要再喜欢我了，若是你发现你的师兄其实是个废物、是个没用的胆小鬼，你该有多难过呢？我不想看见你难过……我也不想离开你……

真奇怪，我居然会对他感到眷恋？

但是我是个没用的、卑鄙的叛徒，我不配他那纯洁的爱，我怎么能欺骗一个少年的感情，那样我就真的变成了一个罪人。

可是他抱住我的那一刻，他虔诚地吻我时，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这是活着的感觉吗？很美妙。

我真的陷进去了，没有人告诉我爱情居然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抚平□□的伤痛，抚平灵魂的褶皱，抚平我的悲哀与自弃。

我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想要诠释剑术的奥秘，却栽在最骄傲的年纪，可一转身居然还有人愿意等我、愿意相信我、愿意支持我，这份爱太过珍贵，我只觉自己在亵渎他。

我不能接受你的爱，对不起，我真的不配，我要做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要达成师父的愿望。

兜兜转转，我最终反倒成全了阮赋修，我一心一意想要毁灭灵石，想要阻止世人踏上这场恶旅，却亲手开启了这场旅程。这是不是一个笑话？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吗？原来我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中，我以为的恣意求死不过只是一场表演。

我真的变成了罪人。

我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害死了我的师姐师父和我的师弟们……我还害死了林子卿，我该拿什么赎罪？我不能问心无愧。

我这一颗坚硬的心曾短暂地融化过，现在却变成了一块石头，当我看见我死去的爱人时，我才知道七情六欲的滋味居然是这般磨人。

我不是成仙了吗？可是为什么我还能感受到疼痛，我胸腔里那颗坚硬的心，为什么还在跳动？我头一次感到什么叫生不如死，我宁愿死。

我明明知道你的心意，也听出你的一次次告白，却一直逃避，我贪恋蓬勃如火的温人爱意，又故作矜持佯装不解，其实我也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搂住你，诉诸我的烦恼与幸福，可是我只会装睡，在你的注视下心安理得地入眠。

又是冬天，我曾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又要一个人走完没有尽头的往后，我好累。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点眼泪，一个不太真实的故事，我眼睛一闭不就翻页了吗？时间可以抹平很多东西，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回忆，这样过完上千年，让我随着历史慢慢消逝，以麻木代替痛苦，我会过的更好，对吗？何渡？对吗何渡？你会过的更好……

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