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尔抬眸。
男人支起左腿靠坐枝干间,肘臂搭放膝头,黑手套包裹的修长五指自然垂落,袖袍微动,逍遥而冷落。
山野晨风拂过,他白纱幕篱轻飘。
“呀,你!”千秋尔愣了下,随即竖眉指着人家道,“老实交代,表妹到底去哪了?”
这家伙,她好似全然忘记自己被打成猪头过。
闻言,男人幕篱轻微侧动,看那变化方向,该是在朝她看来。
“表妹...”他春风似的嗓音缓念,透着点微凉的沉思,“谁?”
千秋尔指着他的食指蜷起,挠两下脸颊,翻腾脑中的记忆:“哦...伍佰...伍佰叁拾姑娘!”
“她呀,”男人轻笑摇头,“小猫,我只是将她说与我的,转达给你。”
“至于更多,我也不知呀。”
清风过山,如浪的树涛哗声中,万物清新。
千秋尔凝望面前这人,压了压眼尾,审视的目光一瞬闪过。
气息阴煞,畏惧红狐,合该是鬼。
但。
修为高深,脾气温和,算得上知必言。
这行为着实诡异!
凡尘鬼域长年封印,神秘难测,她又是专心修炼与玩乐,从不过问天下事的,对此更是知之甚少。
——说来也巧,她生长的年代,除了飞升后遇过惊禅山封魔战,几乎安然。
思及此,千秋尔眼睫颤了下。
惊禅山,万里雪,那熠熠光辉的人啊...
她强制敛回思绪,想起昔日在天宫,旁的仙君闲聊时曾言,自千余年前鬼王被镇压囚困,鬼域内势力分散,无尽海中爬出许多应运而生,此前从未有过的鬼物。
那么。
眼前人,究竟是谁。
千秋尔挑眼看他,轻哼:“啾鸣海灵猫在妖界可是有头有脸,整日喊什么小猫?”
男人戴黑手套的指尖轻抬,修长冷峻,有一搭没一搭敲膝盖,并不接话。
“我们多次巧遇,也算有缘。”她点头眯眼,一副老油条模样,朝人丢话,“出门在外,朋友不嫌多,我叫千秋尔,你呢?”
哪怕只是知晓个名字,也能拜托天上簿录司的老友查查他身份。
男人回答得很快,他微笑说:“不想认识你。”
又轻摆四指,道,“小猫快些离去,我在等伍佰叁拾一。”
千秋尔噎了下,抚一把段凌霄额头冷汗,抬头喊:“正巧,这有伍佰叁...”
“男的,不救。”他扫来一眼,冷淡打断。
“爷爷的,还是个色鬼。”千秋尔低骂,肩膀有些酸疼,便改为背起段凌霄。
暗瞪他一眼,跃入山林。
-
日暮时分,临近入城口,千秋尔想了想,放下段凌霄。
两人在山林边沿的河水岸边。
“恩公,恩公...”她轻推他肩膀。
仙气入体,他逆涌的灵气平稳了些,只还需配药静养。
段凌霄缓缓睁眼,白面如玉,两颊泛红,眉眼被汗水浸润过,锋利霜色淡退了些,显出几分湿漉的无辜感。
“千...秋尔。”他嗓音微哑,磕绊唤道。
千秋尔点个头,蹲在他面前,道:“恩公,我们需要进城买药。”
听闻进城,段凌霄清醒了些。
他强撑体内不适,脊骨抬离倚靠的树干,微弓着身,坐起。
晚风吹过少年肃色的脸,削瘦净白的五指缓缓捏成拳,青筋凸起,皮下经脉冷然蜿蜒。
知他在沉思,千秋尔默然不语,拨弄地上野草,擦了根狗尾草叼嘴里。
眼下,她二人不仅要救表妹,还得自保。
——千秋尔的借天力不可频用,而她们又被三品天师紧咬着追杀。
不把这尾巴解决了,何事都不好做。
段凌霄抬眼,黝黑瞳仁落向她,声音低沉:“我们去九州盟。”
果然。
千秋尔颔首,唇边狗尾草晃了下,青翠跳跃。
她竖肘握拳,语气铿锵道:“咱们去状告这老王、八蛋!”
段凌霄面色晦暗。
如今即使没有证据——人证表妹不知下落,更无物证,但仍得先去九州盟状告冯通,求个万一的可能。
只因自身实力太弱小。
“恩公啊,”千秋尔踮脚,蹲着凑近几步,“如今九州盟有识鬼灵器吗?”
段凌霄不解其意:“为何问这个?”
千秋尔嘿然一笑,搓了搓手:“鬼域开,我也有些怕嘛。”
其实,她是想,若无人能识鬼,那或许可以...
让那白衣鬼来充当证人。
但若有的话,那还是别了。
凡间人族最警惕异类外族,就连今时今日与妖族的和平,细究起来也是偏见难消的。
何况大多鬼族真对人族有害呢。
但就像善恶无法以族群划分,千秋尔对鬼族,对任何族群都没既定想法,她向来是这个人站在她面前了,她就认识这具体的人。
可言落实处,此背景下,对段凌霄来说,若他拉个鬼族作证,恐怕适得其反。
“我不知九州盟是否有,”段凌霄摸了下乾坤袋,“但我随身带的识鬼葫芦毫无反应,镇鬼符倒还可用。”
就是说,无法辨认,却可制裁。
千秋尔双眸微亮,又听他道。
“但听闻盟主结交甚广,极推崇人妖和平,殿中有不少妖族护卫。”
千秋尔垂头。
那罢了,妖族能闻出鬼身的血煞气,白衣鬼这条路是没法了。
段凌霄面色亦是微凝。
去无目堂营救表妹那晚,他起先逼问几个弟子雇佣的在野天师特征,但位低的一问三不知,他想捉那大弟子盘问,冯通却到了。
“咳、咳咳...”
河面清凉的晚风吹过,段凌霄喉间细痒难忍,涌出血腥气,他抬手捂唇,低咳出声。
这一咳,二人俱醒神。
当下之急,是段凌霄的内伤。
“恩公,你有易容丹吗?”
段凌霄知她何意,撑地起身,指尖碾过草土,发力的指骨凸起,干净,冷凛。
他走向河边,淡声回话:“那丹药难求,我出行在外,偶有需求也是自己易容。”
千秋尔起身追去,语调带了点惊讶的上扬:“恩公会易容啊?”
他侧目看来,薄薄的眼皮扫人时很是锋凌,“也只一般。”
“与红狐的千面术自不能比。”
千秋尔瞄向他腰间的天师玉佩,问:“那恩公觉得自己修习天赋如何?”
“一般。”他毫不迟疑。
千秋尔甩甩袖口,翘起嘴角。
那她明白了。
他,易容术,定也极好。
段凌霄半蹲河边,淡着眉眼洗手,旁边擦得干净的岩石上,摆着从袋中翻出的易容材料与工具。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满铺,丁香色底幕泼洒大团绚烂金红,波光粼粼的河面倒影苍穹与两岸,涟漪着好一幅曼妙而恬静的金纱山水画。
那清冷的少年,眉眼含两分深郁,便如此嵌在这漫天满地的暖意灿光里。
千秋尔托腮,望着水面下他透白的手,问:“恩公为何认自己天赋只一般?”
那手略停,水珠滚过匀称的骨节。
“你...”他转过脸,眼神轻淡,带点回想遥远事物时的茫然,“你知晓自家出过一位妖仙吧?”
三百多年前,平地起惊雷,以妖道飞升震惊天地的,灵猫千秋。
段凌霄半垂眼,语调清晰缓沉,“她,可是成年没多久就飞升了的。”
“哦呵呵,哦呵呵~~”
千秋尔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贝齿朝天。
她确实深知自己是个天才来的。
但比起天才,奇才更衬她。
见他压低眉眼打量她,千秋尔捂住嘴,乌溜溜的眸子眨了下,道:“提起那位老祖宗,我心里欢喜。”
“先为你易容。”段凌霄拿帕子擦干手,捡起岩石上的人面花。
人面花,白里透粉的颜色,花瓣有人手掌大,瓣里侧的那层皮,薄如蝉翼,触感近似人面。
故此得名,人面花。
段凌霄仔仔细细撕下花瓣薄膜,水珠映光,他指节上的青紫脉络照得清透,显出股冷玉质感。
堆有两三层花瓣,那薄膜视觉厚度更似人面了。
段凌霄目光轻落向她,微眯眼,估摸下她脸蛋大小,将那花瓣人面沿边又去掉些。
往常到这步,段凌霄会将人面覆上自己的脸,但是她...
这面皮压脸很要细致触摸,他不愿如此对她。
又考虑到,她一路忤头忤脑的作风。
——亦不能让她碰这精贵脆弱的膜。
段凌霄思索下,掏出个人脸模具。
他袋中有数只模具,少年,青年,各年龄的男子,皮相骨相皆不同。
他挑了个少年面孔。
过程里,捡起放下,全盯着她,那目光淡淡的,又极其专注。
终于将人面覆上模具,他微垂眼睑,指尖细腻刮,压,贴,蹭过模具的眉骨、鬓角、鼻梁、下颌...
待完全服帖了,他抬起手,肘臂压在膝头,细白的十指下垂,人望着面前金灿灿的河水,一言不发。
等待面皮晾干。
“恩公。”千秋尔唤道。
他鸦色长睫轻抖了下,不转脸,只将瞳仁微垂来。
千秋尔拨弄水面,伴着叮咚清澈的水流声,语调悠扬:“灵猫族三百五十岁成年,那位妖仙前辈五百岁飞升。”
“人妖两族成年期差异大,但她也修炼有五百年,还是扎扎实实的五百年呢。”
段凌霄抬起眼,清浅落向她。
日暮里,女子睫毛茸茸闪着金红色泽,灿笑说:“我娘告诉我,人若时刻专注而过,一日至少可抵旁人两三日。”
“我想,这位前辈的五百年,约有旁人千年了。”
“恩公莫要妄自菲薄啊,毕竟,”她交叠双手放上膝头,歪头一笑,声线明媚,“你还未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百年呀。”
至于易容,红狐那属于种族天赋的千面术,妖族内部尚不能比,人族何苦拿短板去碰。
今日有此番精巧的易容手艺,已是很好。
千秋尔没继续说,因她不喜,也不善去做个所谓导师的角色。
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归根究底,也只能是自己的引路者。
她比他年长了那么多岁,按人族话来说,什么什么吃过的盐都要多,盐是多,但她不闲。
不闲,就没那劲头去少年人面前大象鼻子插葱。
段凌霄有些失神,静静瞧她片刻,才垂眸,轻嗯了声。
顿了顿,又道:“多谢。”
莫名其妙的,她那句温温柔柔的百年之语,竟惹得他眼眶发酸。
他的百年啊,已举目无亲。
——所以,定要寻回表妹。
人面花膜已固定出轮廓,有了硬度不再那般薄弱,段凌霄揭起模具上的面皮。
接下来,便是描妆。
少年抬起素日执剑的手,捏了杆细头笔,面前是各色胭脂与眉粉。临落笔时,他抬眼。
晚风里,坐在岸边岩石上,瞧着她,一笔笔精细勾勒。
如此比对画下,这张面皮不仅与她妥帖,还与她之前相貌全然不同。
“哇!”千秋尔戴好人面,对河水自照。
给她描出的不过寻常女子容貌,全是她那双灵俏的眸子如画龙点睛般,点活了整张面容。
“我叫千秋尔,你是什么秋尔?”她捧脸,喜笑颜开对着水面,显然被这奇异的换脸勾起莫大兴趣,“或者,你是千什么秋?”
“千秋尔。”少年清冽的喊声自后传来,食指与中指夹住描妆笔,朝她招手。
千秋尔站起,笑盈盈跑去:“怎么了,恩公?”
“这里。”少年一丝不苟的性子上来了,皱眉盯她左边眉毛,“没画好。”
他眯眯眼,千秋尔瞳仁转了转,透着股懵然,试探将脸探上前去。
面皮才贴合脸,半日内不可摘下。
段凌霄心知如此,执起笔,也只好对着她面容来改。
“向右边转点,只一点。”他悬空的腕骨有些颤,轻声道。
千秋尔扭扭头:“这样吗?”
金烁的黄昏风中,他若有似无微叹。
“这样。”伸出食指,轻托她下颌边,向左带点力,谁知温腻皮肤立时透过那丁点的触碰,灼上他指尖。
段凌霄有瞬心跳停拍。
他垂眼。
那张平凡的脸孔上,她水润润的眼瞳仰睁着,映出他的身影,纯稚而澄净。
段凌霄疾撤了手,为她描好眉,便将手浸入河水,冲凉,冲淡。
这是二十年里。
他的指尖第一次摸上姑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