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霄手上提着数盏买回来的花灯,千秋尔凑近来取花灯,手臂与他相触两息,遭他侧身避开:“别贴过来。”
千秋尔取下一盏兔子灯,哼道:“我是贴花灯。”她捏着软笔,落笔时唇边噙笑:“段凌...”
段凌霄余光睨来。
见她果真写成宝盖头,一拳捶上她发顶:“还写错。”
千秋尔挠挠脸,认真地再次下笔:“段凌...”
“又错。”拳头再次轻落。
千秋尔唔了声,偷瞄他手中花灯的字迹,照样描摹。
晚风清凉,段凌霄嘴角不自觉微翘,虚握成拳的手放在她发顶,低头望去,见她终于将“霄”字写对,他锋锐的凤眼轻弯了下。
千秋尔叼着笔尖,黑润的眸子散漫上抬:“阿段,你为何叫这名?你着急飞天?”
段凌霄缓慢敲打她发顶,语气淡淡:“我娘亲说,是我祖父定下的这名。”
“你祖父...”千秋尔睁大眼。
那不就是。
段凌霄看出她所想,眸光黯淡几分,点头:“嗯。”
正是江州段世忠,那位...卷轴上的,姒坤的恩公啊。
段凌霄眼中泛起柔光,凝视花灯飘荡的河面,瞳仁映出点点碎光,他看着河面那盏璀璨夺目的十八重莲花灯,那是千秋尔来此处放去的第一盏。
他温声道:“听说本来这名字是要给我父亲的,但,我祖母不同意。”
自他出生后,这些人就已不在世,只有谈起往事时,好像才能与所谓的家人离近那么一些。
千秋尔默了默,从腰包中掏出一堆花灯,花灯霎时堆出绚烂彩光,她在这光中仰起脸,灿笑道;“那我们也给她们,还有姒坤,写祈愿花灯吧!”
千秋尔说完就做,举起花灯逐个写上名字,忽而抬头:“恩公,请教你家人名姓啊。”
却见段凌霄目光微冷,侧着脸望向她身后。
千秋尔叼着笔,回头望去。
气质清雅的男子站在岸边,手托纯白河灯,灯面的悼念词字迹娟秀规整,唯余署名三字最是显眼:
【陆歧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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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歧真,在外化名陆安。”河岸酒楼的临湖窗边,陆歧真倾身为二人甄酒,温静坦然,“那日二位走得匆忙,陆某谢礼还未备齐。”
他掏出两只雕刻精美的储物匣子,轻推过去,“小千姑娘见谅,方才没给你,是觉着男女私下不便。”
千秋尔嘿嘿笑接过,指尖抵上匣盖,输入灵力感应了下,欢快喊道:“哇,这么多天材地宝啊!”
陆歧真微笑:“小小薄礼,不及姑娘与少侠对某的大恩。”
千秋尔抱着宝物匣子笑得拢不住嘴,一把塞入怀中,朝他拱手:“谢了啊!我这就收下,之前那些公子就忘了吧,全部勾销啦!”
陆歧真温柔一笑。
千秋尔左手拎起一壶酒,又徒手抓起菜碟上一只烧鸡,站到窗边,一面开啃,一面探头朝外望:“天啊,河岸那处又来卖花灯的了,我也去瞅瞅!”
言罢,嗖地跳下窗。
段凌霄凝眉看去一眼,也没急着追,冷眼看对面:“下次再遇,烦请你避开我与小千。”
陆歧真始终笑如春风,对此也只是颔首:“好,若是陆某先看见两位,自然会的。”
段凌霄起身离去,脑中却忽然一个机灵,他站立的身子顿住,透白匀称的五指按在檀木桌沿,轻压了下,问:“比舞大会...你在吗?”
小千正是那时莫名其妙哭泣的。
陆歧真睫毛微颤,烛火下,左眼泪痣染了几分缥缈的橙红光影。
“在下是奏乐之一。”
段凌霄五指收紧,掌面青紫脉络凸显,盯着他,声线寒冽:“你与小千见过面?”
陆歧真含笑回望:“与小千姑娘在后堂长廊偶遇一面。”
段凌霄静了静,掏出泛着青光的灵符,陆歧真漂亮的桃花眼不着痕迹眯了下,垂眼不语。
“小千,在哪?”对面少年吐字清冷。
灵符几乎立刻亮起,传出女子欢畅清软的声音:“阿段,我在河边放灯呢,好玩好玩!”
段凌霄侧头望了眼,轩窗外,果然可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在河岸:“好,莫乱跑,我一盏茶的功夫去寻你。”
“哦。”那边很是懒散不以为意。
段凌霄放下灵符,掀眼,瞳仁色泽微沉:“虚空境,过几招?”
拂过河面的夜风吹来,烛火摇曳,明灭不定间,陆歧真那张脸深邃幽美。闻言,他也没太大的惊异,仍是温文笑应:“少侠不吝赐教,实乃陆某之幸。”
段凌霄跟他也没甚好客套的,冷白指尖一挥,三张黄澄澄符纸甩上半空,悬而不落,一息,裂出个漆黑缝隙。
虚空境。
在此时空划出独立裂缝,属空间术一类,顶级术士可自造裂缝,同时打通多个位置的裂缝,以达瞬移之效。
但精通此术的到底少,寻常人用空间术,至多拉出个虚空境,还是有时限的。
——他们用这虚空境,多是为避免投鼠忌器,放手比试一番的。
眼下,这条裂缝开启,段凌霄睨了眼他,率先踏进。
陆歧真笑意微妙,抚了抚衣袖跟着走去。
裂缝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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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叫什么名?”喧嚷街头,灯光琳琅的花灯铺子前,女孩仰头问。
她不过十二岁,扎个小马尾,左脸有条浅褐色疤痕,脖颈三道突兀的肉色烧伤痕迹,泛出狰狞的涟漪状。
女孩双眼黑亮,笑起来时小兔牙微微露出。
此刻,她手托一盏做工精美的花灯,顶端四色如意花纹横出,嶙峋而灵动,中间由桃色菱形错位拼接,有种万花筒中窥世之感,下端缀有精细缥缈的金线流苏,摇晃间,华光灿灿。
面对她的询问,白衣男人淡漠摇头:“不想告诉你。”
“噢噢。”女孩乖巧颔首,不见半点不悦或失落。
鹤商寒见她挑好花灯,便伸手付了银钱,与她走到稍显寂静的河边,“你方才说缘分,缘分是何物?”
女孩爱惜地捧着花灯,甜笑道:“就像大人与那位姐姐呀,你们总是巧遇,这不就是缘分吗。”
“还有我能遇见大人,也是种缘分啊!”
鹤商寒想了想,摇头:“你不是。”
他口吻轻淡冷冽,却莫名透着诡异的稚气。
女孩黑眸睁圆,愣了下,又听他道:“你是缠上来的,并非巧遇。”
女孩噗嗤一笑,双眼弯弯:“大人此话有理,但我说的,仅仅是相遇,能与大人相遇,就是缘。”
她说话间,鹤商寒指尖敲打手臂,淡然地凝望岸边投放河灯的人,男男女女,笑靥或哀容。
漆黑静深的河面上,各色花灯星星点点漂浮。
忽然,他眼眸一定,指尖悬停。
那站在柳树下的丽影,孔雀绿纱裙轻飘,**的雪白手臂浸在月光中,她正弯腰放一盏花灯,上衣随动作缓慢上拉,露出纤美的腰线,几颗清利的脊骨,似珍珠莹润。
又。
遇见了。
楚楚还在说话,却见面前男子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小猫。”带笑的声音自后响起。
千秋尔才站起身,猛然听到这声动静,惊得向后退了步,这一下身形不稳,踉跄便要倒去。
鹤商寒雪色袖袍轻扬,伸手揽住了她。
楚楚捧着繁美花灯,双眼灿亮,屏息凝望这幕。
月下柳梢头,女子曼妙的身姿后仰,那一截细白的腰卡在男子臂弯,被他扶腰的漆黑手套一衬,更显堆雪的清白。
她发上长长的金线团花绿纱垂落,乌发荡开,丝丝缕缕缠绵风中,手掌因失重而紧捏男人衣袖,将向来一尘不染又拒人千里之外的齐整袖口,扯得泛皱。
隔着手套,鹤商寒仍能清晰感到掌下那抹血热,眉头轻蹙。
——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口。
“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千秋尔站直身子,打掉他扶腰的手臂。
却被他反扣腕骨。
他微低头,指尖摩挲她拇指的翠绿扳指,轻声问:“你遇到危险了?”
他能感知到,扳指里少了一道法术。
千秋尔被这么一问,想起曾被裴怜月支配的恐惧,鼓起脸颊:“你干嘛只给八成法力呢,我总是遇到大怪物...”
“不是八成。”他看似还在摩挲扳指,却悄无声息将肘臂贴着她,感受那让他心头触动的温热肌肤,“其实只有六七成。”
“啊,你太可恶...”
“不然攻击范围太大,我就要被遣送回冥界了。”
千秋尔也知这规定,撇撇嘴,这一动手腕却还是没挣开:“你干嘛...”
“小猫。”他清润的声音温和拦回她的埋怨,语气轻轻,“有人说,我们有缘。”
千秋尔一脸嫌弃:“什么有缘?”
“我们总是巧遇啊。”他语气总带着愉悦的笑音,面对她的嫌弃,仍好脾气地笑。
见她不语,又摸摸她的扳指,补充道,“我要找的人费尽心思找不见,却总是一回首,一抬眼,就能遇见小猫你呢,真有趣。”
“唉,我也找不到表妹啊!”这可勾起千秋尔同病相怜的烦闷了,她跺脚喊了这么一句,歪头,从他肩头瞧见个女孩,“这是谁呀?”
那女孩双眼有神,目光炯炯注视两人,笑眼如繁星。
鹤商寒顺着看去,略侧肩,仍没松开她的手,答话倒是温顺:“噢,跟着我的女孩。”
“所以是谁?”
楚楚知晓他奇怪的脾性,所以自己走上前来,清脆开口:“见过姐姐,我叫楚楚,目前算是大人的小侍者。”
千秋尔顿时明白了,食指伸出,点了点鹤商寒方向,问楚楚:“你是被他救下来的?”
“...对!姐姐怎知?”楚楚惊喜道。
千秋尔哼哼笑两声:“毕竟算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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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什么朋友!你当时都不出手救我,你还踢我一脚!”
酒楼雅间内,千秋尔拍桌喝道。
她面色酡红,双眼迷离,不时仰脸打个酒嗝。
楚楚手捧花灯,眼观鼻鼻观心,睁着乌溜溜的眼,乖巧不插话。
“小猫,喝多了。”鹤商寒微微笑,拦住她伸向酒盏的手。
“你别管!”千秋尔怒拍他手面,清脆一响。
鹤商寒沉默一下,问:“小猫在生我的气?”
“凭甚你想理我就理我,不想的时候就说不认识我?!那你总莫名其妙出现做什么!”她瞪大眼看他,饱满的泪珠滚落。
鹤商寒极轻地皱眉,语气冷静:“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