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芒山,密林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不知怎的,商成洲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但脚下的动作没有一丝迟滞,轻点林间横突的枝丫向前疾飞。
然而轻缓的风声带来身后飒飒的声响,黑衣的刺客如鹞子般起落,眼看距离将近了。
商成洲紧缩眉头,轻功不算他所长。他已经带着这群讨人厌的苍蝇在此处密林里兜了数个来回,传闻中的医谷入口究竟在什么地方?
若不是黑衣刺客身负华池门秘法,常年浸泡在门内秘池水中修行,只要交过手,身上留下过他们的一个血点,华池门都能寻到他的踪迹,到时候怕是小群苍蝇带大群苍蝇,嗡嗡追着飞实在惹人心烦。
实在不行,先把这群苍蝇的尸体留下再说,明天的苍蝇明天再打。商成洲暗自咬牙,他脚下不停,摸了摸腰间的刀柄,琢磨着寻一处好地方,方便施展。
然而就在此时,一抹白影突然从眼角余光中掠过,在这个月亮隐于云后的夜晚,白影提着一盏风灯,在黑夜中发出盈盈光亮。
他已在这密林兜了三圈了?怎会有人突然出现?莫非这里真是医谷入口,这白影是医谷中人?
商成洲轻皱眉头,虽不知是敌是友,但至少绝不会是华池门那伙黑苍蝇,在这密林兜圈也无用,不如先去看上一眼。
听说医谷谷主是个白发白胡子的老头,说不定运气好,正好遇到了夜晚来溜圈的谷主呢。
商成洲很是乐观。
思绪飘摇间,眼见着白影近了,近些瞧去,这人竟真有一头如雪般莹白的长发。
嚯!莫非运气真有这般好,让他遇到了那白发白胡子老头?
他飞身掠去,单手抓住白发人的肩膀,大喊一声“老爷子得罪了”,一使劲儿就把这人提到了身前,单手环住这人很是纤瘦的腰,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面而来,随即……就被这人的白发糊了满脸。
“呸呸呸”商成洲吐掉嘴里的头发,这老头头发都白了竟还没有秃头,头发这般茂盛,也不知是靠什么良方保养的,若是往外卖给那些年纪轻轻就头发稀疏的可怜人们,怕是数日就能大赚一笔。
“咳咳,你、你干什么?”白发人貌似被吓得咳喘不已,因为被商成洲摁住脑袋埋在肩膀处,声音十分沉闷,“你,你压着我胸口了……咳咳……”
“得罪,冒然将您老带走,只求您老慈悲,给我家首领解个毒。”商成洲另一只手努力将自己眼前的白发拂开看清脚下路,一边侧耳听着身后渐行渐近的苍蝇嗡嗡。
白发人一直靠着他的脖颈断断续续的咳喘着,细弱的鼻息喷在他颈侧,弄得身后痒痒的。
坏了,这老头看着身子也并不是很康健,要是医谷谷主咳死在他身上,他不得被全江湖下追杀令。
“现在后方有些苍蝇追着,您老若了解这地界,还望麻烦指个明路,看看我们往哪个方向走能找个地方歇歇脚,也让您老好好喘两口气。”
“前方西行十里……柏树下,有一片长乐花丛,咳咳……可隐去气味。”
商成洲轻眯双眸,脚下加快,却没有发觉那白发人手腕轻抖,似是沿途抖落了些什么。
将将行至十里处,果然一棵高耸的柏树,柏树下有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也不知是不是这白发老头说的长乐花。
但他现在被自己制住,怕是也不敢瞎说,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他不再行于林间,一个飞身就窜进了灌木从中,寻得一处阴影趴下屏息以待。他双手撑在白发人肩侧,维持着低垂下身却没挨碰到对方的姿势。
白发人虽也是长手长脚,但身形纤瘦又微微蜷缩着,被他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虽掩去了这黑夜中瞩目的白影,但却掩不住抑制不住的低低喘咳声。
商成洲探听着逐渐近前的响动,不得不单手捂住白发人的嘴,眼神示意其噤声。
白发人在他掌下微微点头,商成洲随即放开手,感受着他细弱到几不可闻的喘息。
他真怕这白发神仙让他给折腾没了。实在不行……还是出去把这群苍蝇先拍了吧。
所幸一道道黑影从二人上方的林间掠过,竟无一人往此处探查。
商成洲耳朵微动,听到林间的动静渐渐远去,又折返,几个来回后黑衣人貌似是发现丢失了目标,这片密林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确认林中再无华池门的苍蝇,商成洲赶忙直起身站起来,他感觉身下那人呼吸已经浅淡到近于无了。
他赶忙把这人扶坐了起来:“真是对不住您……老?”
借着林间暗沉的光线,他终于勉强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
眼前人虽一头雪白长发,但并非商成洲想象中的白发老头。
商成洲看着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唯一一次随部族登上乌苏达山巅的那日。举目望去,无处不是纯白的,一如眼前这人——发如雪、眉如霜,唯有一双眸子在隐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灰蓝色泽。
他双眼狭长眼角微钩,薄薄的眼皮内低外高,衬得眸光十分深邃。高挺的鼻梁弯出冷峻的弧度,本应显得眉目冷冽、面有寒霜,却又被眼中隐含的水光和眼尾的绯红柔化了三分,想是先前喘咳不止,又努力噤声,憋得都泛出了泪。
咳,这,绝不是医谷的白发白胡子老头。
这是一个,嗯,长得还挺好看的,像雪一样的,白色的男人。
商成洲冷静地认清了自己拐错了人,还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事实。
他努力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帮这雪一般的人抚着后背理顺呼吸。这人清瘦得可怜,他掌下未用力,都能摸到如竹节般的椎骨。他解下了腰间的水囊,沉默地递了过去。
“……先喝口水吧。”
雪人低咳着抬起了手,拒绝了商成洲的好意。他手指细白修长,让商成洲想到了乌苏达山上覆着冰雪的霜枝。
他摸索着袖间和腰间的袋子,找到了一个青色的葫芦和一个小小的白色锦囊。并将锦囊中的小药丸抖出,随着葫芦中的水服下。商成洲沉默地为他顺着背,看他吃完了药,听着这呼吸总算像个活人了。
不仅没捞到神医,反而捞到一个病秧子。看这样子,这病秧子八成也是来找医谷问药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半夜在林里瞎转悠,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呢?
商成洲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却没想到眼前缓过气来的男人竟主动问道:“在下姓齐,单名一个染字,不知这位兄弟……咳咳,怎么称呼?”
“我叫商成洲,多谢齐兄为我指了这处藏身地,躲过了那群苍蝇。”他沉默了一下,“先前认错了人,多、多有得罪,还望齐兄海涵。”
齐染以手抵唇,声音轻哑:“不必客气,方才我听,商兄弟似是来医谷寻医的?”
“是,家中长辈中了剧毒,请来许多大夫都说无药可救。听说这世上只有医谷谷主能解此毒,因此来此处寻医。”
齐染抬眼看向商成洲:“唯有医谷谷主能解?天下奇毒无数,哪里有非要一人才可解的说法。敢问商兄弟,你家长辈中的是何种毒药?”
商成洲眼神微亮,只觉得眼前这人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就是说,有毒药就有解药。先前那些大夫只是医术不精罢了,多半是怕受怪罪才推到医谷谷主身上,说这毒只有那白胡子老头能解,他就不信了,偌大中原,竟一个能解毒的大夫都没有?
“齐兄可听过‘拒霜’?我家长辈中的便是此毒,寻了许多大夫都说治不好,没办法我才来中……才来此处寻医。”
言罢,却发现眼前这人听后猛然皱起了雪色的长眉,但只一瞬便又复回无波无澜的神色,只是低语道:“拒霜……倒是我第一次听说此毒,是我孤陋寡闻了。”
“啊,没事没事,”商成洲摆摆手,“这毒罕有,症状更是离奇,我们找来的大夫都说从没见过,也难怪齐兄没听说过了。”
齐染低敛眉目,温声道:“既如此,可否请商兄弟与我说说你家长辈有何症状?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算是个大夫,自是比不上医谷谷主,却也知晓几分毒理。”
商成洲震惊地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眼前这人身子单薄得风一吹就咳,被人带着飞十里路都快喘没了半条命,这能是个大夫?
几息沉默间,齐染将长发理到脑后,从袖子里又掏了两下,掏出一个小小的黄色锦囊:“长乐花隐于枝间,花型细小却有暗香,且这香气霸道,可轻易盖去其他气味,但闻久了人易疲累、晕眩,消耗气力,长期以往甚至会损伤功体。”
齐染将锦囊递给商成洲:“这是术柯草研磨而成的粉末制成的香囊,商兄弟可放在鼻下轻嗅两下。”
商成洲将信将疑地接过锦囊,轻嗅两下间果然觉得念头通达了许多。
果然先前满脑子的雪人啊霜枝啊,都是因为闻多了这花的味道,思绪混乱了。
他将锦囊还给齐染,心想也许这人真是个大夫,只可惜他也未见过“拒霜”。
齐染将锦囊收回袖中:“这林间草地终不是谈话的地方,我知道附近有个过夜的地方,我为商兄弟指路,还请商兄弟捎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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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洲发誓,他已是用最轻柔的动作带着齐染飞了,然寻到那处过夜的山洞,点上篝火,却发现面前人又是一副眼尾含泪、喘咳连连的模样。
齐染又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绿色的小锦囊,轻嗅两下,面色才好上了些许。
商成洲没忍住:“你、你袖子里到底有多少东西?”
齐染闻言一顿,雪羽似的眼睫往下一扫:“惹商兄弟笑话了,只是在下自幼体弱,总得常备这些东西,零零碎碎确实麻烦,因而十分羡慕你们这些体魄康健之人……”
商成洲闭紧嘴巴,感觉他这个体魄康健之人此刻说什么都是错的。
齐染状似失落地低垂着脑袋,但嘴角微挑,浅浅抬眸看了一眼眼前人。
这位商兄弟确实是生的一副好体魄,夜间林间已有些许凉意,他却仍松垮地披着外衫,露出饱满的蜜色胸口,锁骨处坠着一枚野兽的獠牙,腕上戴着兽牙和金珠穿成的饰品。
这人被他刚才一言噎了半天不做声,齐染本以为他会想法问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没想到他盯着篝火跳动,眼神渐渐开始发直,眼瞅着已是开始神游天外了。
齐染端详着面前人,见他粗黑的眉毛下眼窝略有深陷,带卷的黑发刚过肩颈,粗粗用一根红绳扎着,火光映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投出阴影,却也能看出他瞳孔竟是浅淡的琥珀色,金红色的火焰跳动间,泛出细碎的金色光斑。
齐染轻声道:“商兄弟的眼睛看着,不似中原人。”
商成洲从神游中回神,看了一眼对方在火光映照下带着点淡金的灰蓝眼眸:“齐兄的眼睛看着,不大像人。”
齐染:“……”
“啊不是不是,”商成洲反应过来刚自己顺嘴把真心话给说了,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不像一般人。”
齐染低头掩唇轻咳两下:“不瞒商兄弟,在下身中剧毒,这般模样都是毒物所致,确与常人不同……。”
商成洲:“我懂我懂。”
他懂个屁,他商成洲长这么大从未中过毒,受过的最大的苦楚是被家里的老头在草原上赶着十数只獒犬轮流撵了三十里地。
洞内又静默了片刻,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齐染:“倒是想问,商兄弟之后有何打算?”
商成洲围着篝火揣着手,看起来已有些昏昏欲睡了:“还能怎么办呢,明日继续找找医谷的入口,求求那白胡子老头出谷救救我家的老头了……”
齐染看着他微阖的琥珀色眸子,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道:“商兄弟不知,医谷谷主虽医术超绝,但从不出谷。”
“这人天性恶劣,又嫌麻烦,只喜欢在谷内研究医术,从不出门问诊,只等着别人带着病人上门来求,且要价奇高。商兄弟若是想把他请出谷外,怕是难。”
商成洲似懂非懂地点头:“懂了,老树盘根,不爱动弹。”
齐染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嗯……”
他顿了顿,才续上之前的话头:“敢问商兄弟家中长辈所中之毒,有何表证?”
商成洲微微直起上半身,轻眯双眸,从鼻间吐出疑惑的一声:“嗯?”
这人刚刚还是一副闲适模样,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此时宽厚的肩膀舒展前倾,胸前的肌肉微微鼓起,宛如一头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黑豹。
齐染面上笑意不变:“若有冒犯,多有得罪,商兄弟可不必尽数告知于我。并非想对贵友家事刨根问底,只是在下身中奇毒,自小就对各类毒物略知一二,更对世上的奇毒兴趣斐然。然齐某自认为在毒之一域上涉猎颇广,也从未听说过‘拒霜’之毒,心中有些许好奇罢了。”
“嗯……”商成洲薄唇紧抿,面色冷峻。
齐染面上沉着,右手却已经慢慢抚上了袖口。
几息沉默后,齐染笑容微垮,敛眸叹息道:“罢了,医者仁心,在下虽不如谷主妙手回春,却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之苦,你我萍水相逢,是某多言了。”
商成洲面色冷肃,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出声。
“什么萍水?萍水在哪儿?我什么时候和你见过?”
齐染:“……?”
商成洲:“?”
齐染看着这人七分茫然三分清澈还故作一副严肃表情的样子,脸上的笑意再维系不住。
他面无表情,心如止水。
呵,以为这人多疑多虑,原来只是没读过书。
商成洲:“?你怎么不笑了?”
商成洲: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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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