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预警,可能心理不适,请慎读】
物业保安大爷站在那里,满脸堆笑,收了一条红色的香烟。
阙得提了提书包带子,目不斜视开始爬楼梯。
自从奶奶坐电梯遇到电梯故障,爬楼摔倒之后,这电梯运行的时间少得可怜。
奶奶摔倒也只会埋冤年纪大了腿脚不行,不会埋怨他人。
他提过很多次,都像是雪花扫进了泥水里无影无踪,辉煌soho住的人少,随着大片大片的美容院、美发师关业,真正的高层住户寥寥无几。
低层住户既不交物业费,也乐得爬楼梯,对这种事情持无所谓的态度。
可他奶奶不一样,当初图着高层视野好,房价也不低,物业好,让奶奶享清福,现在反倒成了一种折磨。
奶奶每爬一层楼都会敲着膝盖骨,她的半月板里积液累积,在细瘦的双腿上凸起两块肿起的水泡,晃晃悠悠,连着血。
阙得每晚给她洗脚,轻松把裤子挽到膝盖上方,用热水袋热敷,轻轻揉捏,奶奶会反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没事。
他说很快就会找到新的房子,不会住在这里,这里的房子也会被卖出去,到时候一楼带院装修好,捡纸壳子也能方便点。
奶奶说,年纪大了,不愿意折腾,算着时间过还能过多久呢?
他把头埋进奶奶身上的味道里,还像小时候一样。
不上台面的离别总在深夜,似乎青天白日做什么就要天打雷劈。
他躺在小床上裹紧被子,似乎这样就能掩盖父母争吵的真相,身体颤|斗,你死我活,然后是两声摔门声。
他觉得几十平的小房子都在震颤。
叫骂声、行李箱拖行声、哭声都远去。
他抱紧奶奶,窝在奶奶的怀里,听奶奶给他唱儿歌,一下一下拍着他细瘦的肩膀,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奶奶的声音是粗粝的,是沙哑的,手掌是温热的,粗糙的,却是集合了缺失的父亲母亲全部的温柔。
奶奶从集市上给他买了两只兔子,白色毛,三瓣嘴,吃草的时候一起蠕|动,粉色的唇瓣摸起来湿润温热,小眼睛滴溜滴溜转。
奶奶给它们起名字叫小白,二白。
他问它们:“小兔子乖乖,下一句怎么唱啊?”
没有回答,他们只是小白兔,吃草吃得欢实。
两只兔子变成一堆兔子,稚嫩的幼崽蜷缩在父母的庇护之下,粉白的、小小的,毛茸茸的身躯,从它们的身体里汲取营养。
他想了想,拽起最大的两只兔子后颈的皮毛,到厨房切了脖子,炖成了一锅兔肉,端上了餐桌。
买肉是奢侈,奶奶在集市上买很久菜才能买,他手起刀落就能拥有一堆肉。
兔子窝里的幼崽叫个不停,有限的空间几只交叠,他扔了几块碎肉渣,看到它们吃得欢快。
小房子变成了高层,钟鼓市繁荣日益昌盛。
他一直觉得奶奶可以肩扛大米、可以击退学生时代欺负他的所有人,可以永远身体康健,皮肤柔腻。
他不确定地一遍遍抚摸她冰凉的皮肤,揉捏皮肤试图找到血液流动的证明,一遍遍试图从老年斑遍布的褶皱里找到年轻的证据,但都没有。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失焦的浑浊泛黄的眼眸,把头靠近她安静的心脏,他轻声唱,学着儿时奶奶给唱的调子——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他没有听到奶奶夸他。
今后,也不会听到了。
他照旧上学,同桌骆飞尘坐在他身边,和奶奶一样熟悉的亲和。
骆飞尘一把搂过他的脖子,细碎地在他耳边讲是怎么多了一个姐姐,姐姐是怎么冷酷有特点,是怎么多了一个爸爸,爸爸是大学教授,很有威望,自己的妈妈又是怎么瞒着他家里的真实状况,实际上奢侈品一堆他都不认识……
他侧过头,只能看到他上下晃动的嘴唇,里面是一抹鲜艳的粉红色。
多有生机啊,年轻漂亮,血气方刚,如果可以注入到他奶奶的身体里该多好。
他脱口而出,“我奶奶去世了。”
有片刻的沉默,他只觉得心脏刀绞一样的钻心的痛楚,他艰难地从血腥味里淘出些微的氧气,“我想静静。”
“啊,对不起。”
骆飞尘很乖,虽然父母离异,但获得了双方的爱,他在每一方里都是被爱。
而他在漫长而遥远的记忆里,都是争吵和摔门声。
他以为自己潜藏很好,游刃有余行走在正常人的队伍里,对放学家长的等候、家长会的父母到场熟视无睹,可实际上,他做不到。
奶奶在冰箱里生活很好,周身还是冷,他捂了很久也捂不热。
高考临近,骆飞尘兴奋地和他畅想高考后的生活,“我们去染头发吧,我要染粉色,这该死的高中生活,我已经受够了,学了十二年还是学不会啊,我那个姐姐钟虞就不一样,高中这么痛苦,她竟然还要经历两次,这该有多想不开啊……”
他搭上骆飞尘的手指,而他继续在眉飞色舞。
骆飞尘的眼眸黑白分明,瞳仁聚焦,亮闪闪的,皮肤滑||腻,不似他奶奶冰凉皱褶,他沿着他手背向上,是生动有力量的脉搏,拥有着少年人的活力血气。
他身上的气味也不同,像是笼子里奶乎乎的兔崽子,嘴唇摸上去也温润湿|热,传导到他的手指上心脏会刺痛。
“要不要去我家?”阙得问。
“去你家?诶,你别摸我嘴唇啊,我知道起皮了,该抹润唇膏了,但是大老爷们谁涂那个啊,真男人就要撕嘴上的皮,血淋淋的才爽。”
“我家养了很多兔子,很可爱,像你一样。”
“什么叫像我一样啊,这么样,我们高考后一起出去旅游吧,庆祝我们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八岁。”
“好啊。”
阙得跟着笑,这世界上除了奶奶没有人会关心他照顾他,如果有,那也一定是奶奶。
他想埋在骆飞尘的身体里,汲取着和奶奶一样的感觉。
白巢放学后在等他,和他顺路,结伴一起回家,很白很瘦的男生,比他矮一头,高一,自己租房子住。
“最近真的烦死了,我妈天天打电话说让我住学校宿舍,谁家好人住学校宿舍啊,还有晚自习早自习,不如自己住得舒服,我妈一天天就是多管闲事,瞎操心,逼|逼|叨|叨。”
阙得看着他一上一下的嘴唇,三瓣嘴,粉|嫩。
“要不要来我家玩,我家养了很多兔子。”他问。
“去你家?好啊,我正愁去网吧包宿累得慌呢。”白巢答应。
他带着白巢进辉煌soho,电梯好用了。
他看到了戴着口罩的男人给了物业保安大爷一信封,他给了他一张电梯卡。
他看到过很多次,形形色色,穿着各种衣服的人群,男女都有,拥有一张他奶奶没有的控制电梯的卡。
如果有,是不是他的奶奶就不会在爬楼的时候摔倒。
这张卡能使报废的电梯上升下降,也能使电梯随时停运。
他深深地看了保安大爷一眼,看到他满脸欣喜地从信封里掏出一叠粉红色。
他和白巢蹭上了电梯,和戴口罩的人一起到二十层下电梯,两个人不同方向。
白巢到他家好奇地看,但家里堆的都是奶奶捡的纸壳子,“哥你养的兔子呢?”
白巢问,他皮肤白,拔了毛也是这样的。
阙得步步逼近,“小兔子乖乖,下一句怎么唱?”
“哥,哥,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他扑倒他在床上,“告诉我,你是小兔子伪装的吧,你来复仇的吧?因为我炖了你?”
他嘴唇继续动,但他怎么能听懂小兔子的语言呢?
他只能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从血液里找到彼此腥甜的交融。
兔脑刺身大补,剩下的肉炖软烂了,自有大用处。
吃不完的放冰箱,不能浪费才是好美德。
他特意炖了红烧肉,放在餐盒里,装了好几个,下楼给了保安大爷。
红滋滋酱油色的红烧肉,带皮软烂,肥肉晶莹透剔,肥瘦分明。
“大爷,这些都是给您和您同事的。”
大爷连声道谢,当场吃了一口,不住夸好吃,他等着大爷给电梯卡,可是没有,于是,他微笑,“大爷您客气,还有大骨头,下次给您送。”
“哎呦,你奶奶之前还老夸你做饭好吃,这回有幸品尝了。”大爷说。
“我奶奶也说了,你们管理这栋大楼辛苦了,她老人家腿脚不便,多亏你们照顾了。”
“这不应该的嘛。”大爷满嘴都是油,胡子拉碴,沾了几滴油渍。
阙得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型老兔,老兔子比不上小兔子真嫩鲜美,浑身一股说不清的柴草味道。
他转头,将老兔子从视野里移开。
兔子寿命不能这么长,可谁知道这些兔子想什么呢?
他是人类,不通兔语。
只是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小时候放在菜板上的兔子,它们眼珠子滴溜滴溜转,看着他,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