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赵清徽虽未给他解绑,却是径直先下了车马。夜风里有股腥甜,可他却从头至尾未曾启口饮风。
他饮口风,将这股腥甜咽下去。
言子偕从车室钻出,他负后的手不知怎么解了绳结。他朝赵清徽躬身一礼,一句话也不曾说,头也不回的往后奔去。
经手《天官书》残页的六金已经死了。
而自己却连此人死在谁手中的都不知分毫。
将残页之上描述的天象置于天下人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不能再放过!
“让开!”向笑一跃而起,他足踩街边摊贩的箱柜,凌空蹬柱,借力翻身到街边铺子房檐之上,“武德卫听令!立即疏散百姓!清空长街,活捉歹人!”
大真取消宵禁,夜晚街市人头攒动,还有各大酒楼饭馆派出送佳肴的闲汉。武德卫流冲进人群,他们个高腿长,不似那个矮小的人便于逃窜。
一路上撞翻几个闲汉,一地的酒水佳肴。踩在上面,如同脚底抹油,滑溜似鲶鱼。
言子偕从长街的另一头闯入人群。
那个矮子对他似乎十分警觉,一眼就捕捉到他了!
言子偕也望了回去。
虽然瞧不见那矮子遮掩下的真容,但是他那双平平无奇的双眸里迸溅着——毒辣的笑意!
言子偕脊骨一寒,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人群里爆开惊吓声,似尖锐刀锋撕开皮|肉!嘈杂而喧闹的街市中,缓缓流淌出一条血河。几个粗布小民,瞪着地滚爬。
“杀、杀人了!”
言子偕在惊呼声中,透过人群间隙,远远看见一个书画铺子前倒了人。
人太多了,挤不过去!
言子偕四周一顾,商铺檐下悬着一根长线,线上挂着纸糊的花灯。夜里点灯,便燃出一条风景线,以便吸引客人来光顾。
他袖中一柄细长匕首,切断绳索,又绑住匕首把柄。而后抛起匕首,在空中打旋不停。
风中一声疾鸣,邦的一下钉在人群中央的一家铺门。
空中加起了一条花灯明灭交错的桥来。
言子偕借着这道桥,越过人群,落到血迹斑斑的石板。
那矮子已经继续向前飞蹿去。
言子偕拔下匕首,紧追向前。
前头有间成衣铺子,此刻正从中走出三五个绣娘来。这些绣娘是来铺子做活计的,也常送来一些自己绣的方帕寄卖。
矮子手里拿着弯刀,奔向了成衣铺子……
糟了!
言子偕脚下步履已经快不见尘了,仍旧来不及阻止。
另一头,向笑带着人也堵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身边,已经有好些人因为踩踏受伤不起。
一个,两个,三个……才从成衣铺中欢喜而出的绣娘们,在一瞬间,全部被弯刀抹了喉!
割开两头窄中间宽的缝隙,如喷泉一般往外溅血!
热血濡湿了矮子的面颊,他透着面衣,品尝到血香。
言子偕看着那些绣娘栽倒,臂弯挎着的竹篮跌在地上,她们精心绣制的帕子被污血染的肮脏。
成衣铺的老板,听见动静,兜着袍摆,从门槛跨了出来。
矮子满面鲜腥,眼神阴鸷的望过去!
“你、你、”成衣铺的老板惊愕得愣在原地,他才分出精神去看满地被割喉的绣娘,竟立时抬起手指,怒斥:“你!你怎敢杀人!”
“你不可过来——”
人至中年,眼尾生纹路的一双眼眶,两只瞳珠瞪大,似两颗铜铃铛一般!
言子偕终于近来,他一手抛出匕首,锐鸣中矮子跳开。
矮子视线方从石阶嵌入的匕首移开,便见一角水色的袍子。他连忙举臂格挡,却被当胸踹了出几步。
他掌心在地上磨出血来,才堪堪定住身形。
任务完成!
他必须逃走了!只要能这个言子偕的手下逃走,就能活着!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活着!
言子偕眉峰顿戾,这个矮子当胸捱自己一脚,就是为了借力拉开距离!他想起南楼顶上,这个矮子反扯自己坠楼。
疯子!
矮子拉开距离,便如猿猱一般,爬着檐下柱子,直接翻上屋檐。一腿扫起数块瓦片,直袭言子偕而来。
言子偕心中压着火,他平地而起,足下踩着半空飞来的数块瓦片。一块接着一块,连续不断,他便接着瓦片为着力点,也跃到了房檐上。
向笑瞧着动静,他展臂唤来几人,“跟我上去追!”
当街屠杀数人,岂能让此人逃之夭夭!
凸起屋脊上,追赶着几点身影。
“主子!”徐嘉远要去搀扶,却被袍袖扫开。
赵清徽指腹抹去唇边溢出的血,他站在南楼前,看着天府的官兵涌入其间。他却是连提起腿登上台阶的力气都聚不出,看着指腹的黑血。
他说:“他们日子算得很好。”
徐嘉远不敢在上前搀扶,只是守在侧说:“主子,华春叔已经在治了,时日尚短,假以时日必然能除去病根。还求主子,不要轻易动怒。”
赵清徽阖目,他眼睑太沉了。就像身上压了一座高山,这沉重感已经有他双肩,及至脊背,再至膝弯……太沉了……
“主子!”
徐嘉远眼见着主子倒下身来。
赵清徽扶着徐嘉远的手臂,撑在南楼前的石阶上,他视线中的黑白忽闪着,似黑鸟的羽翼一般扇动。
与此同时,他看见一片火光,从繁华热闹的鬼市燃了起来。
“言子偕……”赵清徽的声音虚浮如游丝。
‘北地死的人太多了,就一把火烧了。’
“火……”赵清徽勉励撑着,眺望着那一片火海。
‘言少监当年若退晚些,也就被那把火烧了。’
徐嘉远扶着主子,呼喊着让人套车,回府请太医。
赵清徽却撇开徐嘉远的手臂,“这把火……烧来了……”
“主子!”
赵清徽躺在石阶上,唇边血迹渐深,红得刺眼。
徐嘉远让人围起来,建起一道人墙来,不准任何人瞧见这一幕。
“言少监!”向笑见大火里被困的百姓,他不敢再追了,“不能再追了!再追下去,无辜而死之人会越来越多!”
这矮子一路逃来,杀人放火一个不落。
言子偕恨恨掷出匕首,那匕首擦着矮子腰过去,钉在地上,整块石板都碎了!
那矮子却晃了晃手中的火,映出他满面污血。
‘你敢追吗?’
言子偕头也不回,他冲进一间火势滔天的街铺。
救人!
全城瞭望塔都吹响了号角,各坊中到处是急行的潜火军。
潘闻道停在天府门前,听见满城号角鸣响。他顿住脚步,“这是火角——”目光在断掉的话音里,被远处冲天火势吸引。
他的随从愣在原地,张口颤声,“这么大的火……要死多少人……”
潘闻道没想到,自己在大庆殿说了一句荒唐话,被母亲禁足,再出来之时会赶上这样多年不见一回的火灾。
他忙不迭要望火势的方向走,却在巷口一停,撞见一个寻常铺子小伙计模样的人。
潘闻道低眸,瞧着这个一身粗布黑衣,那布料都磨出破洞,尤其是腰上系的布带都掉了一块,没破的地方也磨的起毛。他嗅见一丝味儿,汗臭作呕。
当即侧身,潘闻道让这个一身污秽的人走。那人畏畏缩缩的走了几步,听见潘闻道的声,“等等。”
这人回头,痴傻地笑着,“着、着火了。好、好大的火。”
潘闻道听着,皱起眉头,“哪着火了?”
这傻人说:“都、都、都着火了!”语毕,就往潘闻道身前凑,还伸出手,那手更是一层泥垢裹着。
他要拉潘闻道,“跑、跑、跑!要跑!”
潘闻道躲开那只脏手,他随从要轰这个傻人,潘闻道却眼神喝住随从。
傻人又进了一步,痴痴笑着,口涎流满下颌。
他还要抓潘闻道,“阿、阿姐。嘿嘿,嘿嘿。”
潘闻道瞋目,谁是你阿姐!他当即眼神恫吓傻人,嚇得对方缩回了手!
傻人有些委屈,“阿、阿姐,说、说,火、火……跑、跑、要跑……不、不跑,是、是,是傻子!”
潘闻道当即转身,随从握着拳头吓唬傻人,那傻人一看他挥拳头,当即就头也不回的跑走。
走出脚下这条巷子,潘闻道忽然止步,他当即又转回身,边走边问:“张鸣,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个傻子身上味道不对?”
随从张鸣说:“小主子,那味儿没一处对的!圈里的猪都比那个傻子好闻!”
潘闻道摇头,“不是,他那身味道绝不是猪圈里来的。”
已经走到碰见那个傻子的地方,张鸣嗅了嗅余味,“小主子,这有点像……像火油!”而后惊恐得看着小主子,“大火!难道是他放的!?”
“不是,”潘闻道脸色阴沉,“不止这个味道。”
张鸣愣在原地,疑惑地“啊”了声。
潘闻道觉着这味与众不同,不是他常能闻见的,却也不是轻易能忘记的。他绞尽脑汁,想得头昏,却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的味道。
“还是去天府吧。”潘闻道说。
张鸣跟了上去。
天府里,人手不多,尤其是府衙的捕役。眼下留了个小班头在府中,这时候,天府都没有能做主的上官在。
小班头一听说燕国公主之子,潘世子。当即从凳上站起,大步跑去迎接。
“潘、潘世子!”小班头精神得很,“这夜头您怎么来了!”
潘闻道让张鸣赏,自己说:“我父亲前些日子来过,他…去了哪儿?”
小班头找人问过,才回的话,“潘世子,潘驸马爷前头来是看李驸马的!”
潘闻道说,“带路。”路上又问,“当日我父亲来的时候,就只看了李驸马?”
小班头又跑了趟去问,“潘世子,小的问了,当日,潘驸马就是来看李驸马的!只不过,言少监来得更早,因而在狱中的路上等了会子!”
“你们让我父亲在狱中等——?”潘闻道觉得不可置信,他踏进天府大狱,闻见一丝味。
小班头没敢抬头看潘闻道,不知道他神情变化,只是说:“潘世子!小的们哪敢让潘驸马爷在狱中等!是驸马爷体恤,说不碍事,路上走慢点,也省的天府里的官爷们耽搁正事就守着驸马爷了!”
“走!”潘闻道似触电一般,将脚尖从天府牢门收了回来。
他说:“先回府。”
张鸣不明所以的跟上,身后的小班头也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