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徐嘉远领人入来侍候梳洗之时,言子偕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他主子业已穿戴妥当,做侍人的没有旁的大才,专在主子起居穿戴上眼尖。
虽说主子往常是不让他们近身穿戴,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时日长了,他们这些侍人也能瞧出主子的习惯,哪里没妥正,他们都是看得出来的。
就好比,今日主子的领襟没有抚平,褶皱的起伏,足可瞧出是人抓的。
赵清徽觉察侍人的目光,这样无声且委婉的提醒是下面人常用方式。他最后净了手,说:“都出去。”
徐嘉远打发人都退出去。
赵清徽指尖抚着衣襟,问:“浮柳巷子刺客来自哪儿,查清楚了吗?”
徐嘉远微微垂首,不敢觑看主子动作,回话说:“年润州跟黄金玉两个人倒是想法子把那名在张求福和孙小上之间搬弄伎俩的女子画面摹了出来,只是那女子相貌平平,一时半会难以追踪出下落。”话锋忽而一转,“不过,主子有意留下的那个活口,捱着重伤,从乱葬岗爬出来,在东都兜兜转转,绕的几个地方……”
赵清徽抚平了一边领襟,在徐嘉远话中止了动作,“几个地方?”
“襄王府,福王府,献王府,秦国公主府,燕国公主府,晋国公主府,”徐嘉远一个一个的吐出口,“乃至郑国公主府,此人甚至连姜国公主才定的公主府址都转了。臣等,实在不揣摩不透。”
“盯紧人。”赵清徽掸了掸另一边衣襟,“调黄金玉去,专门盯着。嘱咐黄金玉,办不好这事,不把后头的人揪出来,本王不给他去处。”
徐嘉远终于听出这事严重性,他斟酌小心地问:“主子,这人……又不安分了?”
赵清徽面上似有笑意,他抚平两边襟,说:“昨夜让你派人去白矾楼请言子偕回来,你的人就没看出宋流瑾在白矾楼玩的什么么?”
徐嘉远一愣,说:“主子,这不怪下面人,他们去的时候,说言公子已经被您请回来了。”见主子目光投过来,“下面人打听了那个冒名王府的人模样,一双青黑眼圈,这是言公子顶着您的名,自己先回王府了。”
“他自己回来的?”赵清徽似乎有些错愕,继而说:“他没跑错地方就随他。”
指尖捻了捻,赵清徽说:“快些把人找出来。我好谢谢此人。”
徐嘉远听不懂了,“主子,您这是?”
他主子心情极好,说:“言子偕手里没有《天官书》,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就算他知道《天官书》一事的来龙去脉又如何?没有人在乎真想,人人畏惧的是这本**会是什么人挥向自己的屠刀。”
“言子偕什么都没有,他要用什么继续跟我周旋,甚至交易呢?”
徐嘉远属实没有料到,“言公子……这虚张声势……”继而想起一事,“那等督察院翻了,言公子岂不是更是两手空空了?日后,言公子要是知晓主子把他也算进去了,跟主子翻脸,主子……这……如何是好?”
赵清徽踱步,停在案前,他不似人前微压身形,握拳低唇猛咳。他站直了身,挺背而立,垂眸望着长案上一摞摞奏本。说:“国朝开科是做什么用的?”
徐嘉远答:“取用人才。”
赵清徽背着身,神情藏在室内,谁都看不清,“天下英才几何,不够用吗?言子偕可以不站在朝堂上,本王也不缺他这一个。”
“他如今,比审刑院更像诱|惑。他手中空无一物啊。”
徐嘉远震惊,当即屈膝跪下,他心中不是没有此等念想,只是不敢想,也不是时候想着等风月事。他双唇磕碰着,“主子,您难道是想——”
“便是你想的。”赵清徽坦荡承认,让徐嘉远的疑虑成真。他随手拾来一只白盏,手中抛起几下,而后猛然握住,侧身掷盏,碎片飞溅。“你应该知道,我给过言子偕机会。”
“是他自己不要。”
“怪不得我。”
“拿来吧。”
放在嘴边,却不能一口吞,这是煎熬的。
通进司压了许多弹劾言子偕的奏本,甚至还有联名题本。更勿论**的紥子了。中书禁中虽未明面停职言子偕,却什么事都不准交给言子偕。这无异于停职。之所以没有明文停职,不过是给许王薄面。
言子偕不介意这弹劾,只是,他觉得有些怪异,这些弹劾可以上的更早,为何要等他进了审刑院再上。
他有种预感,所有人——尤其是隶属都察院却侍奉御前的侍御史们,这些人好像在等着他进审刑院。把他当做一把最称手的刀,而他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出鞘。
得等着啊。他得等着。因为他两手空空,而且只要开口,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都官自裁,二是李随弈不说只看着他的笑话。
这等待是煎熬的。
宋流瑾等人上了弹劾,之后再无水花。倒不是他们的弹劾上不去,而是弹劾言子偕的奏章实在太多了。他们递上去的,一进进奏院,再进通进司,还没走到银台校检,就落进书山了。
至于追查毁坏官员府门的贼人,倒不是他们不上心,而是这事离谱。一来,此事谁去负责?六人面面相觑。抓阄之后,出了六张白纸。显然是都不想去。再则,追查那名歹人……这事就更万万碰不得了!
前头不是查了,后头言子偕就来了审刑院。
言子偕是个大|麻烦,他带着《天官书》一事。朝中之人,对此事虽从不明面发作,但是暗里盯着此事的人只怕多如牛毛。
不过,尽管如此境况下。宋流瑾依然能找到由头,找言子偕去白矾南楼。
言子偕倒是不在乎宋流瑾是以什么借口找他,反正他也在找借口寻宋流瑾。
“言大人,你上回说的事,我给你想了个好法子!”宋流瑾模样认真,似乎确实为了他的事竭力虔心,“我这里打听了,白矾南楼最擅长这档子事!”
言子偕皮笑肉不笑,他说:“宋大人,白矾南楼可不是白矾楼,那里头都是些男人。”
宋流瑾打量了四周,压低声,“就是因为都是男人嘛!这男人最懂男人了!”搬出故事来,“我么,成天跟些铜臭打交道。这有了铜臭,就少不了淫臭。这些人,因为耗坏了身底子,就爱——”
他冲言子偕挑了眉,颇有些意在言外的架势。
言子偕神情仍旧带着淡淡的笑,他没有露出任何态度。上次浮柳巷子的伏杀,赵清徽说是冲着他来的,而他自己是碰巧来得快,就赶上了。可是,那样拙劣的设局,赵清徽是会被蒙蔽的人么?
不是。那他为什么会陷入伏杀的陷阱?
言子偕事后顾自琢磨了。这局不是为他设的啊!是为赵清徽设下的!是用来试探赵清徽对他的态度的!他不过去王府几回,暗里待了几天,就有人有了动作。他揣摩不出对方忌惮的是自己将《天官书》一事告知旁人,还是忌惮赵清徽搅和进此事。
宋流瑾的邀约,让他的怀疑此刻都付诸流水。他想不明白,宋流瑾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用?
偏偏此事与先前那场伏杀时间相近,让他不得不多想。
等到他应下宋流瑾,于下衙后,站立到白矾南楼之时。他沉下了眉头。
白矾南楼的主事是一位韶华逝去,却风韵余存的半老徐娘。裙裳暗红,半臂之下竟是没有任何衣衫的。独独挽着一条软红的披帛,两条臂似也涂了粉。
高高挽起发髻,露出脖颈,南楼的主事娘远远要比白矾楼的主事娘更为大胆泼辣。主事娘,笑靥恬静,眼中少有精光,见着宋流瑾和言子偕,便软软福身,“奴家月青。宋小爷是前楼的常客,怎么也肯舍得来咱们南楼了?”
又瞧着言子偕,特地再一福身,身后跟着一双金童玉女也随她再行礼,“这位爷更是眼生了,宋小爷可要仔细给奴家引荐引荐。”
宋流瑾撒了几片金叶子,又让随从的小厮掏了银壳子,丢给后面两个孩子捡着。而后说:“给爷选个好地方,爷今儿个有事找你们呢!”
主事娘月青,也不似前楼主事娘掩面笑,就任着如丝媚眼抛出去,“瞧宋小爷说的,来我们南楼的,几个没有正事的!”而后,朝铺了毯的楼阶上喊话,“空出好地方,儿子们的福气来了!”
言子偕欲要开口,却让宋流瑾堵住,说:“有什么话阁里说。”
潘闻道脸色阴沉,大庆殿上,今上虽然将他交给许王处置。但是他母亲一早就将他禁足公主府,压根不给许王这个机会。
今天,他踏出门,便找了父亲潘居泰。
可谁知,父亲不仅不见他,还要他回公主府继续禁足。甚至斥责他不应殿上多话。
潘闻道眼前冒出人,这是为数不多的人手,“父亲到底要做什么?!”
这人说:“小主子,属下盯不到驸马爷的院里去。只是知晓那张残页是驸马爷派人放去晋国公主府的。这事,李驸马应该……也是知道的。”
潘闻道望着渐渐转黑的天空,“父亲为何要让我在大庆殿上说那种话……母亲为何一直拘我不放。”
忽而想起什么,他问:“澄水,你可见到呢!”
这人摇头,“小主子,溢清公子被吕相爷关的比你还老实。别说人了,就是消息都打听不到半分。”
“为什么会这样?”潘闻道喃喃念叨,而后问:“父亲……这些日子可出门见过什么人?”
这人说:“……驸马爷这些日子少出门,倒是去天府见了李驸马一趟。似乎说了很久的话。”
“去天府!”潘闻道说完,抬脚就走。
属下在后喊到,“小主子,李驸马已经放出天府了!”
潘闻道头也不回,“父亲敢把那残页送到晋国公主府,就是要跟李随弈结下死仇的!怎么会特地去见李随弈!父亲去天府,目的是定是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