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
言子偕想起一个日子,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到三个活口。其中有个活口同他说,不要想着他们,才能过的好日子。
想着他们作甚?
‘家里不同意,那你该有些骨气!’
‘门户太高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也许魂随他也到了此处。
也许正在什么地方看着。
言子偕想,这回你知道门户有多高了吧。
此生难以企及。
他气息静了,此生难以企及这个念头定住了他的心神。有这句话在,如有雷池在脚下。还有能有什么遐思?
言子偕垂下眼睑,经过香薰炉时,也染了山水香。
去北地的日子,走不到一半的路程,他就觉得太远了,犹如异国他乡一般。想起赵清徽的一瞬间,他有些被击败溃不成军之感。走完全程,他看着舆图上的山山海海,方觉经典中的‘大’是何意。
大者,为国为民。学而优则仕。所有的书都在将他们这些人,教成铸造盛世,体恤黎民的圣人。
言子偕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他比划舆图上殷都与北地的距离之时,他有些心胸狭小了。后来,芦笛吹响的夜里,所有征夫都望向远方之时,他才释怀这狭隘心胸。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念着远方。
也不止他,希望这一切的喧嚣纷争落定尘埃。
言子偕指尖解下罩袍衣带,将袍子挂在臂弯。正待要将罩袍挂在立衣架子上,却见一只手伸来,停在他眼尾,似触又不能。
“这里,”赵清徽还是触碰他眼尾,“是怎么伤的?”
‘言少监,在北地刺穴,以此催起蛮劲,勉力一战……’
姚正序这句话,在他心里重复了又重复。
赵清徽觉着,自己好像只敢问言子偕一些……他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再多的问题,他一字不能言。而且,他近乎病态地也不许他人代问。
言子偕将罩袍挂上,微微弓腰,他这一个动作,错开了赵清徽冷意的指尖。他说:“沙场刀剑无眼,这样磕磕碰碰的小伤都是有的。殿下,纤毫必察的目力更胜从前。臣拜服。”
这是不愿说了。
赵清徽看着自己停悬的手,忽然觉得可笑。华春叔那封呈文多么可笑。言子偕是这样的人吗?他未去北地之前都不曾有此意,去了北地之后,两地重重万山,遥遥沧水,多少情意都得断在这其中。
更何况,若是实情。当年北去,不顾不悔,他尚不能留言子偕半分。
那……谁又能留下言子偕呢?
或者说,谁又能让言子偕抛却一切北去呢?
‘那个女子,即便与言少监有情意,经过此番,情意也没了……’
旧情,不值。果真不值。
赵清徽如是想。
寒症催来,赵清徽不得不垂下手。一日发作两次,这样的情状,已经一年多不见了。
如今重蹈覆辙,令他措手不及。
言子偕望见赵清徽愈发苍白的唇线,心中震动,“殿下,我叫华太医来。”
“不用。”赵清徽的话,都带着寒意,“只是乏了而已。”
言子偕却眸光肃厉的看着他,说:“殿下,你是病发了。”
“我说不用,”赵清徽力虚,他坐在软榻,倦怠的阖目,“就不要多事。”
言子偕莫名觉得他这个样子,就如当初他初来王府之日。赵清徽不肯饮药的样子,与此如出一辙。
顾不得心中谨守的雷池,言子偕急切迈了步子,他上前一步,便见赵清徽向他竖掌。言语仍旧森寒:“你也不必过来,出去,出去之后,翻墙还是走门对于你来说都不是难事。”
“殿下——”言子偕停了一息,他声音也冷硬,决绝之意鲜明,“我不走。”
赵清徽难以醒目,抿唇不应,却能觉见言子偕靠近了。
言子偕的嗓音又响在耳边,赵清徽听见他字句极轻却咬字重,“殿下,臣是星学者言与昃之孙,言问宸之子,臣之家虽不是世代为显贵宦门,却是门第清铮,说句书香并重不为过。臣亦曾是殿中及第士子,有功名在身——”
赵清徽寒气忍下,语气有些虚浮,“你说这些做什么?”
言子偕颊上浮了色,“臣的意思是,臣如此身份,在殿下身侧徐嘉远等人之上。可……若无歹心,可……可近殿下身。”
他思忖了,至少以自己这个身份,比那些暖榻侍婢要有分量。
赵清徽不解其意,正缓抬首,言子偕已经爽利而来,动作落下的干脆果决。
若说先时他尚不确切是否有江湖气息,但如今,赵清徽却再明白不过。这个第三次拥在自己颈侧的言子偕,绝无江湖草莽的落拓不拘。
沉沦吧。
不论他是为什么,也不论自己还在顾忌什么。
赵清徽眼睑沉重,思想却渐渐浮起来。
言子偕心跳在渐久的拥怀之中,也无声平息,不如从前紧张。
‘我还没有娶……’
那个行将咽气的人遗憾道。
‘我还能触及。’
言子偕万般庆幸,不知迟了多久才接上这句话。
缎面衾被顷盖下来的瞬间,整片内室都熄灭烛火,唯独余下一片黑暗。
“上来。”赵清徽的声音驱除了寒意,有了人不轻易了然的情绪。
言子偕静了,顷盖的软衾能遮住他的……神情,却藏不住他沸腾的体|温。这去了他的榻,要是被发现了,找死倒是其次,死的不体面才是首要!
他犹疑之间,软衾里已经伸来手臂,像似已经知道他的退怯。不由分说,也不准他退怯,横行无忌地将人来捞了上来。
言子偕想,你还有力气不早用,省的他还在因为体不体面纠结难断。
这可是主人捞的,事后治罪,他也有借口开脱。
即便上去了,言子偕还是顾忌良多。赵清徽倒是比他坦然,甚至,翻身在上,一臂支在言子偕脸颊一侧,见不到他深埋软枕的面容,甚至还十分悠然地说:“言少监,你身家够清白了。你既然自荐暖席,求了这条捷径,人都在捷径上了,此时犹豫不进,是不是晚了?”
言子偕埋在软枕中,猛然叹息,说:“我这不是第一回走这么省事的捷径,还是在心中思量思量,接下来怎么走才能像个合格的弄臣,或者佞臣。尤其是,不能惹怒主君。”
赵清徽似是轻笑了声,“你再犹豫,主君怒了是其次,主君病死了可就再没这条捷径了。”
言子偕沉默了,而后道:“你说的在理。”
言罢,他抬手拽上软衾。
不能连最后一层都不能遮掩。
赵清徽在一片漆黑中,猛然坠了下去,沉在一片暖热中。
言子偕觉着这人|体|温正好,降温。他唇口漫进赵清徽的发,想抿出去,却又不敢多动,唯恐让他惊觉自己的动作。
尽管动作轻放,似乎仍让对方察觉了。
对方一只手寻来,按在他唇上,缓缓勾走了发缕。一点冷留在舌尖,与热意融会。
言子偕遽然动了颈,冷意留过的地方,欺近赵清徽耳垂下的一片寒意正浓的身体发肤。
总归是为了治病。言子偕说服了自己。
待一切都回温了,弦月渐下,枝梢寒鸦不见。
赵清徽仍覆在热源,他似乎不欲再榨取滚烫,在夜中话音被洗涤的听不出是他的嗓音,“北地受罪了吗?”
他明明已经留了人。
言子偕声线很稳,“谁去了北地都得受罪啊,殿下。”愈加深聊,愈加放开,“北地寒原,入了冬就更寒冷。十月河水结冰,半个月就结厚实了。十一月下旬,两军就可以在冰上面交战了。”
赵清徽问:“冰上战?”
言子偕说话间又含了不知谁的散发,又有人替他将发丝挑了出来,“十一月就要打铁片了,稍稍厚实就行了,然后绑在军靴底,在冰上滑动起来,犹如生翼。交战之时,就看谁稳得住了。”
瞧见眼前的漆夜,言子偕倒是想起一事来,“十一月以后,也要颠倒昼夜。因为夜里太冷了,不能睡,很多人一旦阖了眼睛,不受什么伤还好,收了伤可就再也醒不来了。所以,都是天黑交战,白日休息。”
“这样虽然可以不用担心一睡不醒,但是,也有隐患。为了防患于未然,军中还得临时组建几支队伍,这些人白日里不能睡,只能挨着一天一夜,等了轮防,才能睡一个白天。”
“军眷里有些人见这些人实在辛苦,主动跟着帮忙。让她们各家的郎君参与卫队,夜里——”
声音戛然而止,言子偕觉着此情此景不宜再说下去了。
赵清徽却说:“军眷……那就是夫妇了。”一字一字说清楚,“这倒是个好法子。让有军眷的人去警备,夜里……也不怕醒不来。”
言子偕不出声了。
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言子偕,说说今夜的事。”赵清徽忽然转了话题。
言子偕听了,却有些怔然,“今夜什么事?”
赵清徽说:“先时,我说你若不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就要你的命,毕竟那句不喜不便旁人知晓。”
言子偕了然他意,立时应道:“殿下安心,此事也不会让人知晓。”
“我要说的不在此,”赵清徽沉了沉身,将手臂支撑出来的距离挤压充实,他声色露出戾气:“此种事,你日后不可再有二者。”
“………,已然梦断。”那之前的话音模糊难辨,却又十分句意易懂。
“青云平步,或可求得。”
言子偕应声淡笑,交换么?他久久才回声:“殿下,可要信守一诺。”
一场交易,才合乎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