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
言子偕在廊下,望着燃亮的灯笼,他看着烛火跳动,数着次数。猛然收紧手掌,握了五指。而后,转身,另一只手乍然推开汤房的门。
他迈过门槛,极快地侧身望去。按照时辰算,赵清徽这时候,应该在穿中衣。
正是他能看看赵清徽伤在何处的好时机!
赵清徽目光应着动静,疾如风矢,脱睫而去。
他……挑着这个时候进来做甚?
言子偕原本以外,这个时辰,赵清徽都该洗尽污秽,衣衫蔽住下|体了。谁知道……衣衫全然不在身上一丝一线,他忙不迭转开视线,“殿下,冒犯了……”
万幸,他人还在汤池之中。否则,言子偕都不知道今天怎么踏出这扇门。
“何事这么冒失?”赵清徽此时居然还能理智问他缘由。
言子偕此刻都忘却自己为何进来,他顾左右,心虚难掩,最终临场编了个借口:“听、听说,听说殿下府中修、修了汤池,我原还不相信,如今、如今亲眼看了,信了。”
不等赵清徽开口,言子偕躬身退出,“不、不搅扰殿下了。”
赵清徽觉出言子偕异样,但碍于眼前情状,他也不便留他。总不能请他一同浴汤祛寒吧?
言子偕退出后,稳住呼吸,而后疾步沿廊快行。夜风扑面,冷清将面上的炽热消解。他吐口气,用衣袖盖住脸,遮住刺眼的灯辉。眼前一片漆黑,脑中却氤氲着湿热的浓稠白雾。
他喉骨滚动。
那人……他是真的病了?
真的一病两年?
真的宿疾难愈?
言子偕觉着,一个真的一病不起的人,身上势必是会有些痕迹的。比如缠|绵病榻的人,是不会再如康健之时一般肢体劲实的。
廊下思虑半晌,言子偕想起一件事需要遮掩。他忙不迭去找赵吉安,却又忽然止步。这时候再去问赵吉安汤池一事,就是不打自招!但是,如若赵清徽问起方才之事,他怎么应对。
赵清徽府中有汤池一事,是从未外传的。
只能是在他府上闲聊得知的。
赵吉安不能问,那……谁还能问呢?
言子偕调转脚尖,去找华太医。这事,他势必知道的!
华太医在王府吃得好睡得香,这时候,正要就寝,房门被言子偕一脚踢开。他老人家,一个惊动,胡须都颤动起来。
这言公子……难道是因为自己出的馊主意找上门的?!
“言公子,你这是?”老人家连忙套上自己的袍子,想着等会跑起来也方便。
言子偕两步上前,郑重其事地问:“您知道王府的汤池一事吧?”华太医一愣,紧接着听见话,“劳烦您把这个汤池的来龙去脉全部给我详述一遍。我这很着急!”
华太医不怎么魔怔得愣在原地,他脸色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化着。手上一抽动,脑海想起言子偕曾同他说:‘我有一位故友……就是我这个故友,……他不喜欢女人……’
胡须下的唇蠕动,华春叔声带发紧,“言、言公子……你问什么,什么?”
言子偕以为他年纪大了,耳背,就说:“王府汤池,就是王府汤池!”
“那、那可是王爷、王爷才能用的!”华春叔冒出个荒谬的念头,他反复强调,也不知是想喊醒言子偕,还是想提醒自己,“那、只能王爷用,是一年半前,王爷实在是难捱寒症,几个、几个太医私下里商量,又谏言给王爷!专门给王爷养病的!养病用的啊!”
后几个字拖长音节,有种可歌可泣之感。
言子偕这会心里有事,无暇细究华春叔的情绪波动太跌宕。只觉可能是华春叔出身草野,不似世代为显宦贵胄问疾的太医院中人,不曾见过如此靡费之举,因而过于震惊了。
毕竟,华春叔从前医治的病患,有几个能凿池引汤治病的?可在显贵之中,莫说凿个池子,凿个湖都不在话下。只因赵清徽这个汤池凿来养病,所以瞒得紧。
为什么瞒?旁人凿池都是为了酒|肉|池林,华清承|欢。赵清徽好歹是个王爷,显贵中的显贵。凿池只为养病,传了出去,讥笑倒是小事。只恐有心人借此攻讦准储君病弱至此,岂能不另备选他人?
言子偕问完话,就折身而去,行了几步,又回身同华太医叮嘱,“华老,我今夜问过汤池一事,你谁都不要说。”他着重一句,“尤其是跟赵老官家晒太阳闲聊的时候,别什么都让人家套个肚里干净。”
华春叔沉默中,脸色更加难以平复,排山倒海已然不足形容他心绪。
言公子!他定是不干什么好事!好好端打听王爷的汤池,不是鸡鸣狗盗,就是男|盗|女|娼!
华春叔着急,生怕言子偕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他扒拉出自己开方子的纸张,提笔就写,想着偷摸送去提醒王爷。罢了笔,却又想,不成,要是王爷问罪言子偕,王府上下都不会给言子偕求情的!
还得他亲自去,好歹还能同王爷给言公子求个情!
因为华太医在医侍之处确实尽心尽力,今夜赵清徽又是真的犯了寒症。所以,徐嘉远一见华春叔来,就让人放他进去了。
赵清徽换了身茶白寝衣,罩着金丝玄色缎面的外袍。他半束着发,神情寂静,坐在长案,原本打算看看拟上来的几件着急的事。见华春叔人来了,便放下文书,“华太医,你怎么来了?”
华春叔憋红一张老脸,实在是难以启齿,言公子总是这么为难自己!摸到袖中纸页,说不出来,就呈上这个吧。连忙从袖中取出纸页,弓腰奉上。心中庆幸徐嘉远不在,不然他还真不敢说也不敢呈文。
赵清徽取了文书,华春叔在这短距离瞥见他。王爷这……生的好啊,那云面玉目,偏又眉锋如剑,真是少见的俊致又阳朗。若非病体,朝中耽搁,今时必然早已成家立室了!
也不必惹言公子犯错!
赵清徽一目十行的本事,是这两年才练就的。今时看见华春叔的呈文,短短几行字,居然用了寻常的几倍时长。
他脸色错综复杂,问话时的语气也让人觉不出他情绪,只觉得有些僵硬阻塞,“此事,”似乎有什么十分阻碍舌尖的话,“此事,是从何处知道的?”
言子偕,能有这个心思?他若是有,一早就该,就该来见他了。何至于拖个半载,才满身迷雾、不甘不愿的来见自己。
华春叔低头回话,“就是半盏茶前的事。王爷,半盏茶之前,言公子来问您的汤池,让臣将汤池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臣想着,言公子之前,说自己不、不……”他不字之后,再说不出别话。
“这件事,是他亲口跟你说的?”呈文上,也有这件事,赵清徽还记得,第一行就是。
华春叔叹口气,“言公子真是,真是来王府没两天,没跟臣叙旧几回,就拐着弯跟臣提了这事。臣精于医道,此事实在无能为力了。”他伏地一磕,“王爷,听闻您同言公子往日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今日言公子仕途上求成,走错了路,得罪您,您不治罪已然是见宥之极。您不能看着言公子,在此事上犯浑啊!言家虽还有旁支,可言老太爷这支就剩言公子了。您就看在老太爷面上,勿要怪罪言公子!”
赵清徽沉吟不语。若是华春叔只说言子偕问了汤池来龙去脉,他倒是不会觉得言子偕真如呈文所书。他会猜到言子偕乍然闯入是因为想要看看他有否受伤。
今时,被华春叔先入为主一番引导。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忽而望见自己握着呈文的手掌,今日,言子偕也握过。
不仅握过他手,还……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
赵清徽拿不准了。
他吩咐华春叔:“此事,”
眉眼显得沉重,让偷偷觑窥的华春叔心里压着块巨石。这事他原本不说也无碍,只是,他一想到许王也不容易,遭遇这种事,难免脸上难堪,到时候言公子死得只会更快。
紧接着,又听见话:“此事,你就当不知,本王也作不知。”
华春叔松口气,待要回话请退。又听见许王叮嘱:“华太医,你要守口如瓶。他日不要跟赵安吉晒了日头,暖和了就发昏说漏出去。”
“……”华春叔心说许王怎么跟言公子一个话叮嘱他!他也没在王府跟赵管事晒过几回太阳,就是两个老人家闲下来,不晒太阳又能作何?想归想,还是说,“臣定然守口如瓶,绝不往外蹦一个字。”
送走华春叔,赵清徽立在案前,看着那份呈文,仍旧无言以对。他取下灯罩,燃了呈文。这种事,他不需要旁人呈文告知。
他会亲自一探究竟。
念头甫起,门外传来声响,徐嘉远喊道:“王爷,言少监求见。”
赵清徽冷然转身,将灰烬落在铜盆。说:“让他进来。”
言子偕一踏过门槛,抬头看见赵清徽,心里发虚,觉着还是明日再来的好。当即要退,却听见赵清徽嗓音:“你来的正好,我有件事要问你。”
“徐嘉远,落下院门罢。”
言子偕愣住,等等,落下院门他怎么回迎鸿居?翻出去吗?
徐嘉远应了,他不关心言少监怎么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