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梓
“抓住他!”
“放他走!”
言子偕眼尾的穴位流出粘稠的血,顺着他面上骨线走势流淌。在如江南蒙蒙细雨的银针扎入穴位之前,他那么孱弱无力。
“这个中原人不能走!我们主子还在他手里!”
为首的异族男子回身吼道:“难道你想你们的主子死在他手里吗?!看不出来吗?!他这个人已经疯了!再逼迫下去,别说你们主子!你们都得死在他手里!”
“让他走!”
所有人都缄默下来,默许了放这个人走的决定。
言子偕呼吸艰难,他手里的匕首却丝毫不动。他知道,若是露出疲态,他就再也无法去寻找他的命数,更望不到太爷口中的那片星辰瀚海。
他要活着!
活着回去,去寻找那些为了星辰瀚海奋身不顾的前辈遗志;活着回去,去秉烛在人间找到自己的命数;活着回去,去见那个人。
奔袭出苦寒之地,言子偕落脚在一处村野。他满身的血,将村中人嚇住。为了不被当成亡命之徒驱逐出村野,言子偕默然退在村野最偏僻的角落。
他在稻草上阖上沉沉的眼睑,他太累了。
言子偕终于明白太爷那些话。
太爷说:‘是因为身在本朝,即便只是一个司天的天文官,那些天文官抬头望着头顶这片星辰,他们也想有所作为。’
‘哪怕他们不被人看重,他们也要为此奋袂而起,有所作为。’
在回想这些话时,言子偕摸到自己眼尾的热血,滚烫。
他的血还滚烫。
言子偕终于可以安心阖目了。
他睡得很沉,甚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中,大真改元。
先帝灵虚帝振元年间,《天官书》闹得人心惶惶,在新帝登基这一日,并未出现《天官书》中所预言的‘日月并失’的凶相。
由此,先帝振元年间由《天官书》一书引起的纷争就此落幕,彻底掩于尘埃。
梦里,新帝为太子之时,有一位仕途最为起伏跌宕的辅臣。这位辅臣,在新帝登基后,主动向新帝辞别。
百官震惊地围住这位辅臣,七嘴八舌、连珠炮似的发问将这位风华正茂、炙手可热的辅臣堵得心口难舒。
这位传奇人物一边躲着群臣唾沫星子,一边以宽阔的袍袖遮掩住自己的面部。他目光望向新帝寝殿的方位,无人注目之际,唇边溢出苦笑。
一想到他这一生都要在金殿队列之中,毕恭毕敬地仰望着那个人,只怕一刻也立不住。
百官叽叽喳喳个不停,这位也不好一句说辞都不给。只见他振荡衣袖,向群僚见礼,高声说:“此生大幸陛下振世兴国,我方才得以却剑握笔,而今去后,愿余生为陛下颂诗。”
而后,此人步出群臣,将群臣撇在身后,深深向万岁殿的方向稽首不起。他声音闷,像吹不散浓雾的风一般,群臣却听得清他说:“臣心中有一卷青史,只愿留您这一位君王的美名。”
言子偕觉着,这虽然是梦,但,这句话好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一般。
这感觉太真实,正中他心声。
这就是北地之行的抉择吗?
群臣个个屏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是何人高声感慨,凄怆雄壮。
“我等敬服!”
“我等惭愧!”
只可惜,那人闻声不语,心中愈发清苦。若真是君臣之情,倒不必这般唯恐躲避不及了。
百官相送城外,这人推辞百官的送行。孤身单骑,马上抱拳,向群臣作别,“大真有诸位,陛下有诸位,兆民有诸位,甚幸之!”
“山水有缘再相逢!”
一阵叹息,百官不禁感叹,陛下竟也没有来送一送。
这人出城,策马过梓树林,拨开前路,才发现去路有人阻拦。
“大人,陛下有请。”
这位辅臣暗惊,来请他的居然是陛下身边的第一近侍。
梓林尽头,水波粼粼,似储藏了最为明粹的天光。新帝就立在这天光之溿,深红圆领袍,霜白襟边,腰间革带金蹀燮,乌皮靴。尽管面容年青,眉眼若画,剑锋藏星般,却俨然已有帝王之相。
“殿下——”言子偕不知为何是自己的声音,分明这只是个梦,而自己是梦的旁观者,“臣失言——”
“改不了口,”那面容模糊的新帝望过来,对方一向似花廓的眸眶里渗出不似蜜甜反似黄连的苦,令言子偕心中触动生哀,“就不要改口。”
“谢陛下宽宏——”
话未尽,那人却已经擦肩而过,在他身后数步之外定住。似是看了他许久,也不曾出言。
‘你的死讯不要传的太快,我怕从封地赶不及。’言子偕在梦里想起那个人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此刻,言子偕觉着梦里这个新帝似乎也有千言万语,只可惜在他梦里一句都说不出。
新帝似是在风里发声,音色那么淡,那么轻,他说:“言子偕,我想起当年了。”
言子偕回身望去,新帝的目光漫如烟海,他从其间望见的不是当年春光意气,也不是当年暗流急涌。
他仿佛在这个人深藏葛藤的眸中,窥见同自己一般无二的苦涩。
他们当年,春光易逝,意气易歇。有的,只是一腔又一腔的愁苦难忍。
言子偕轻启唇,“我亦念起,与殿下的当年明月。”
他不能死,他要回去追寻当年明月。
……
【注】: 1.《竹书纪年》卷下:"文王之妃曰太姒,梦商庭生棘,太子发植梓树于阙间,化为松柏棫柞,以告文王,文王币率群臣,与发并拜告梦。"后因以"梦梓"为新朝创建的征兆。 2.以为太子之祥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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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