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的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挑明说来也无用。就好比帝王的权衡之术,明知要形成何等局势,却不能不动。局中之人不愿动,无妨,自有局外之人代而取之。
更何况,从来没有人能制衡,只有胜者之说而已。
“您今日之行,难道不是傀儡所行之事?”赵清徽提醒他的晋国姑姑,“皇室子女,寄予厚望者,男者主天府受封晋王,女者受封晋国。正如姑姑所言,您受封晋国之日起,只为晋国二字之后重任所活。美其名曰,自可称是舍己为公,可若究根溯源,又何尝不是提线傀儡?”
赵秉玉面有苍白,唇脂抿得糊涂。她说赵清徽是傀儡,她又有何分别?只不过,她的提线主人是先帝。赵清徽的提线主人,是今上。她贝齿咬合,语气重得气流声乱窜,“你今日一定要带走言子偕?”
皇室的恩情,总是薄如纸糊,轻触即破;又似流水,毕竟东去。
赵清徽敛了思绪,启唇,“我不仅要带走言子偕,驸马李随弈也得带走。”
赵秉玉质问:“带走驸马总得有个缘由!”
赵清徽说:“在公主府肆意传弄《天官书》残页之人死时,驸马李随弈和言子偕俱在案发现场。传弄**,肆口妖言之人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尚未定论。言子偕和驸马李随弈理应要去天府问话。更何况,言子偕本就是晋国殿下请来查死者的。听闻驸马李随弈先言子偕去了案发之地,他的嫌疑更重。”
赵秉玉还要迂回什么,却被赵清徽打断,他目光似穿破一切,浓雾无法遮掩他探究本源,“晋国殿下,您不必等了。小侄来之前,便已经命人提前关闭内城城门,武德司武部卫尉封锁公主府街区,公主府出去多少人都会被拦下。”
末了,他点破赵秉玉意图,“请不到李长阔的人来领驸马李随弈回去给李长阔庆寿的。”
厅门外灯火通明,如白昼彻透,宫灯彩琉璃折|射|出错杂斑斓。
李随弈倚靠门前,透着窗罅隙,不仅瞧见姑侄对峙,还将一番言对听个底朝天。他啧啧品味,“这许王倒是让我眼空了一回,他在都中正经入主天府两年,没有废楚王在时一般号令诸君,也没有废楚王距离储君只差一步的本事——”
言子偕打断他,“驸马,你又说错了,要是没有我,许王他现在已经是皇太子了。”
李随弈嗤笑一声,觉得滑稽,“你不会真以为你自己能有那般本事,小小司天监一道上书就拦得住正储之事吧?”目光轻蔑,仿若言子偕是个垂髫小儿一般,“你若不拦,许王今日就是个阶下囚!天下文人笔尽伐之,万千黎元口皆诛之!你们这些文人,星学家,个个都得是杀许王的刽子手!”
“多谢,”言子偕笑模悠悠,眼中流露之意却与笑不相容,“多谢驸马爷指点迷津。”
李随弈恍惚原地,心中震颤,已然明白自己说漏了什么!更明白言子偕今日来意,“你不是为了公主府那张《天官书》残页而来的?!你是为了诈我来的?!”
言子偕右手指尖捏了捏左手指尖,说:“这您可就误会我了。”他松了手上的酸乏,寻思接下来的话就该让李随弈坐不住了,“您也不想想,我回都都半年有余,一直没有干什么正事,就如你们所见,四处钻营,一来呢是总得要吃饭,二来呢我也一点眉目都没有,所以就想着手头半本《天官书》能引来什么人,可是呢又一直抓不住这人,别无他法之下才跑到许王那里折腾,动手的人太多,水混得厉害,谁成想一个我要去审刑院和审刑院也要听王爷批文传出,这浑水里一下子就蹦出条鱼来——”
‘嘭’一声巨响,李随弈险些将中心那张八仙桌拍得五马分尸。紧接着,向笑等人闻声撞开阁门,赵清徽从卫队中踏进小厅,冷眼瞧着二人。
言子偕最先反应过来,抬臂见礼,“王爷。”他瞥目散了架的八仙桌,“王爷恕罪。臣刚才跟驸马说个笑,不想冒犯了驸马。”
赵清徽见赵秉玉疾步走向李随弈,顺着言子偕话,问:“什么玩笑,闹出这样的动静?”
言子偕说:“方才驸马说臣跟驸马打赌,看是晋国殿下先来,还是王爷先来,等了半晌,驸马笑说臣和驸马都是冷宫里的下堂妇,谁都不受宠。臣就感慨,还是潘居泰潘大人日子红火,燕国公主好啊,听听潘世子朝堂上一番慷慨陈词,就知道这做驸马和做臣子,还是燕国公主那里好——”
“你住口!”李随弈在晋国公主渐变的目光中,迫不及待叫停言子偕,自辩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言子偕还要答上一句,晋国公主却已经振袖说:“够了!”而后下逐客令,“许王,你把他带走!恕不远送!”
“……”这般轻易就放了人,果然是怕牵扯出更多人来。
因着与赵秉玉缠了一阵子,王府的晚肴已经冷透。赵安吉将饭食蒸热,重新端上桌。并且摆了几桌,向笑这些人也要吃饭的。
赵清徽为主子,自然是单独一桌。今时,却多摆了一双碗筷。将言子偕请来同餐。
言子偕没有推拒,反正,他连驸马李随弈都骂了,晋国公主也得罪了。跟赵清徽同桌餐饭,又算得了什么。
赵清徽用的不多,待言子偕用好,他才说话,“让你别在这关节上得罪李随弈,你倒好,干脆把晋国姑姑也都得罪了。”
言子偕一如从前,用完餐饭,摆齐碗筷,他说:“王爷你这就偏心了不是,”见赵清徽脸色有变,沉如阴霾,急忙调转话题,“您看,您要取审刑院这块肥肉,大庆殿里虽然没人反对,不代表别处没人反对。您拿着审刑院这块肥肉,要做什么,听谁的话,心里有数的人数不胜数。再则,大庆殿才多大点地方,站不完有心之人的。”
赵清徽斟茶,却推给他,虽未说话,让言子偕润润口再说的意思却鲜明。言子偕微愣,摸着茶盏迟迟没敢端起来。但是嘴上的话却没停下,“您在朝上亲自保举的我,往常这样的保举,吏部下调令都是什么速度?”
徐嘉远、姚正序和向笑也饭毕,来谢恩。听见言子偕在说这事,又望向他们。徐嘉远和姚正序是宦官,伺候主子时日长,知道什么时候该应话,什么时候不该应答。但是,向笑不一样,他是武卫,粗人,杀人的时机看得明白,看眼色的时机就不那么明白。
他见言子偕投来目光,就同与飞光、年润州等人商议行动一般,自然而然地答:“吏部看人下菜,往常这般贵人保举,下了朝不出一刻钟就要办了事的,再大的事都得摆在第一等办的。更何况,吏部只在年终之时忙得不顾头不顾尾。年终已经过了,他们正空当着呢。不办,那绝对是想拖着!”
向笑一番话,换来徐嘉远的厉目申饬——主子在听言少监说话,你插什么话?姚正序同情地看着他。
原本向笑要即刻请罪,言子偕却向他颔首,“王爷,你看你下面的人都知道吏部是什么毛病,我难道想不到吗?今日不见徐嘉远,我便知道吏部那里难缠,缠完了还有审刑院。吏部上头是祁相公,祁攫风是新贵,他上来耗了多说心力不说。为此,他付出了什么代价?祁攫风当初顶了吕正方的侄子吕延礼,是因为他的儿子祁堂被石五郎伤了,为了补偿祁攫风,石大郎拿他父亲跟吕正方的旧情求的吕正方,吕正方让了,今上才提了祁攫风。成了祁相公却处处掣肘,能让他做些事的只有审刑院了。他怎么肯轻易让我进去,一个同字,那就还有转机,说不定拖着,挂上同字就是他儿子祁堂了。”
赵清徽听着,灯辉镀亮他眉睫,有光染了他情绪,婉转的流淌在他眼中。他浅尝了清茶,说:“你怎么不说说晋国殿下要留你的原因?”
言子偕不说话,这回,他饮了赵清徽给他斟的茶。提起这事,他确实就口干舌燥,气竭不能言了。
“怎么?”赵清徽见他不想多言,以为他心有顾忌,“还真怕我偏心?”
言子偕心里叹气,难道他不该怕吗?晋国公主,那可是赵清徽自己亲口说过——唯一待他用心的姑姑。
他方要同赵清徽说那可是您姑姑,便听见徐嘉远声色不平地说:“言公子,您还觉着主子不够偏心你?!”
言子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