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赵清徽回到办公的书房,当即唤来一名次侍。这人名唤姚正序,是徐嘉远的副手。因为禁中未给赵清徽重新择定准储君用的封号晋,以封赏身边伺候之人入内省高位抬举他们主子。是以徐嘉远的都知和姚正序的供奉官,全都是抬举主子的虚职,只在入内省挂名,不交给他们差使。
徐嘉远出外务,十春和同黄金玉因为形体不雅观,只能他代替侍奉左右。自然,能不让徐嘉远出外务,便让他去。因为审刑院以后要添位主子,徐嘉远要去审刑院对接一应公符。
“主子有吩咐?”姚正序原先经得选拔的内侍,虽不得重用,但是形貌上要比十春和同黄金玉悦目得多。他身量高削,因差事不同,所以同护卫们相比显得不那么壮健。
赵清徽叩响案头,“叫人把言少监拦在外头。不要吵本王。”
姚正序一僵,似是一番思量,回话,“主子,言少监出府了,说是等不及晋国殿下送人来审问,亲自去了公主府。”
言下之意,言少监没来咱们这。
赵清徽无言以对,沉默须臾,问:“你从北地回来,那是言少监当年的主站之地,可有什么寻获?”
姚正序这些日子都不在府中,便是奉命去了北地。他跪下回话,“臣有负王爷所命,北地一片冻土,当年那一役死的军士多,尸身又让游牧骑兵踏的残零。北地虽然寒,但是顶不住死的人太多,按照军中规矩,无家眷认领的都是要焚化的。主子也知道,军中能马革裹尸回来的那都是高级将领,寻常兵卒肯带回一节残骸就是体恤家眷。北地偏远,能赶过去家眷的寥寥无几,随行军眷又大都同死,若不然就是流失了。所以,未免时疫、人心惊惶,最近的官府做主都烧了。”
这便是一无所获了。
赵清徽却肃冷地问:“若都死了,那言子偕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姚正序又是一跪,他颤颤巍巍地说:“臣在北地那边倒是听说了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赵清徽皱眉,“当年秦国驸马活着回来,都没有传开?”
“因为传不得啊!”姚正序声线不稳,“这事于桑驸马……不甚体面,而且,于言少监也不甚体面。主子疑惑当年言少监从北地回来,按理说桑驸马虽然远放,但是有秦国公主镇都,桑驸马还是能回来的,回来之后必定要为难言少监。可言少监回来了,桑驸马却再不肯回都,秦国公主拉下脸去请,桑驸马都不回。便是因为这个事了!”
赵清徽听到这儿,心里没了着落。姚正序这般说,只怕不仅是什么传言,还得令人不忍耳闻的丑事。他心中一空,吩咐着:“你挑着言少监出府的时辰来回话,就将话说明了。”
姚正序应了‘是’,说:“当年桑驸马无端带着亲卫队独自逃行,事后,朝廷给的说法是军力悬殊,且敌方是骑兵,重甲铁马,我军是步兵,轻装薄戎,所以打不下去,也打不赢,因为人多,又逃不开骑兵,所以桑驸马不得不下了撤退明令,而后自己撤离。北地被俘虏的百姓间传言,当年桑驸马是被俘了。而且是被思钦部的获古王子给俘的,但是,桑驸马的亲卫队中有一名不凡护卫……听北地的百姓说,获古其人要比驸马还要看重那名护卫。”
“获古称那名护卫,舟雪。”
赵清徽面容倏而静下,难怪他回来之后,只有言子偕,而无言舟雪。
晋国公主府的言子偕打了个喷嚏。
赵秉玉蹙眉,说:“我说了将人主动送你去,你何必跑这一趟,省的清徽又来赵我要人。”
“他不会来要人的。”言子偕面容带笑,“王爷一时半会应该不想见到我。我亲自来,也不耽误事。”
赵秉玉没有多言,直接吩咐自己的侍女:“把人都带上来吧。”
厅中跪着一列人,男子偏少,女子略多。
侍女道:“言少监,这几个婢女都是侍候殿下妆台的,这几个仆役是守着内院外门的。内院内门的人都是禁中带来的,已经移交禁中严刑拷问了。”
“那人还回的来吗?”言子偕问。
侍女不敢答话,赵秉玉说:“禁中带来的人有否问题,都是禁中之事。我只要这公主府磊落干净。言少监,你也少穷追猛打这些事,只会给自己和别人徒增麻烦而已。”
言子偕听得懂深意,却仍旧问:“您这府中,禁中来的人不能查,驸马想必也不能查,就剩您自己能查了。可您把这东西拿出来,想必自己也无处可查的。”
赵秉玉不言,算是默认了。
言子偕看着这几个人,沉吟半晌,他也不紧绷着了。随意散漫地看着几个人,说:“你们都识得字?”
立时便有一个婢女爬出行列,身上氤氲着水油清香,满声戚戚,“大人!我是伺候公主梳头的婢女,哪里能识文断字啊!当时,那页飘在地上,我瞧着似是文字,想着可能是公主之物,便捡起来放在妆台上,确实不知那残页上写了什么!惹了公主震怒,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虽见了、碰了那残页,但是那残页当真不是奴婢有心放进来的!”
一众人跟着她喊冤。
“公主,瞧着这架势,您这就是耍着臣玩?”言子偕不看这些仆婢,“这些人,不是您从禁中带来的,却是在府上由亲手教导的。您看着说话的次序,都得看着跟您的远近亲疏,喊着冤都得跟着她喊。闹这么出,是拖延什么呢?”
见公主不搭话,言子偕笑意温和,劝解道:“长痛不如短痛,您且放开些吧。”
赵秉玉听见他这般说,目光锐利,“你猜到了,所以赶着来的?”
言子偕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说:“驸马那边,臣会斟酌着干系的。”
他说的不错,长痛不如短痛。赵秉玉决心将此事交给外人处置,就是存了心要断痛,这关节犹豫实在是不该。她点了人,“去带来吧。”而后看着言子偕说:“你也算有点本事。”
言子偕没说话,他心说这些人摆明就是敷衍,是公主心事重,敷衍的打眼。所以他都不需要多问几句。领头的婢女说什么她捡的纸张,都不知道主子说的是飘进窗的,又说自己见了、碰了残页,偏公主递来的残页没有她手上常年氤氲的水油香气。
府中一个灰须男人跑来,在厅中一跪,“主子,六金让人给杀了!”
赵秉玉登时站起身,“他人都没放出公主府,怎么可能!”
公主府的管事抹了额头,说:“小的们看着六金,随时等您吩咐,可这时候,突然从梁上下来一伙黑衣人,见人就是杀!我们拦不住,就让那伙人闯了进去。后头还要杀人的,要不是驸马来得及时,身边带着会功夫的,我这会都跑不来回话!”
“驸马在那里?”赵秉玉面色冷沉。
言子偕幽幽叹息,“既然如此,晋国殿下,我先行去见驸马。”他拱手离去,驸马和公主之间的隔阂与他无关。
关押那名将残页传进公主府的六金确实是死了。一刀割喉,做的干净。
言子偕站在门外,瞧了眼,没有进门。他侧身,瞧见站在廊头拐弯处的驸马李随弈。这就是赵清徽让他别得罪的李随弈。他当即掸掸衣袖,向李随弈热络走去,便走便道:“哎呀!驸马好刀法啊!臣当年在军中给秦国驸马当过几天护卫,见秦国驸马连病虎头刀都挥不顺,想着是不是各位驸马爷都是这个德行。但我瞧着那叫六金的脖子,一刀血痕铺中间,两侧皮翻得好不干净!”
“你胡说——”李随弈身边的侍卫率先开口,却被李随弈打断,“言少监来得真快。”
言子偕不理会他,反倒打量起他身边护卫,“诶,难道不是驸马动的手,是你下的刀子?”
那护卫要呛回他的话,却又让主子叫停。李随弈退了几步,请言子偕上前几步,“言少监果真是技高人胆大啊。你看这话旁人不敢说,你敢说。还有这事,许王只三言两语试探我,你却敢直言我杀人灭口。”
“这有什么的。”言子偕言笑晏晏,似谈风雅,“这不好比晋国殿下手里拿住端倪,不仅不敢自己查,还不能得罪禁中,更不能连累旁人。还有,”他目光落在李随弈面上,浓山一般的眉,刀锋削薄的唇,携着看不穿的笑意,“得防范着驸马。皇家子弟顾忌多,误了青春又年华。可叹,可叹啊。”
李随弈眼神有些冷锐,他口舌也厉,“言少监说的有道理。不过么,”话锋即将出鞘,“公主么,错了也就是嫁错人。许王么,要是错了,那可就是拱手让江山,疯和死必须得选一个。言少监,好歹许王今日还为你与公主争了争,你舍得么?”
“这话说的,”言子偕似是扬唇笑了,“那——驸马舍得吗?”
李随弈钉在原地,薄薄的光照在他身后的矮丛上,他嗅见了阳光燥香。耳边静谧,他不想破坏这寂静的天地。
但是言子偕偏不让他如意,偏要说话,“那潘居泰驽钝,金玉堆积如山,也没能给他砌出个样儿,可晋国殿下,就是觉得这样的人好。笨的好啊。李驸马这样的,心机深沉,多看一眼都觉得阴谋诡计缠了上来。今番虽不肯直接交出这不利于驸马的六金,但也是看在君臣之衡的份上——”
“言家小子,”李随弈比言子偕虚长十岁,被他挤兑几句可以,任他挤兑却是不能,“我没有潘居泰受公主青睐,那你就受许王的专宠了?咱们两个,换种说法,那不都是冷宫里的下堂妇。你不会以为许王今日为你一争,就感动的以为今时的许王会如从前一样信任你吧?”
“此许王,非彼许王。他站在此时的东都里,站在高台中央,当了几年没用的傀儡,还敢大意那不是找死呢么。”
他说的痛快,言子偕听得也畅快,“听驸马这话,是要两败俱伤了?”脚步声猛然响起,他不管李随弈神色剧变,“驸马这话在理,咱们两个都不是好人。驸马当年也是一飞冲天的人杰,背靠太尉李长阔,眼看着就可搅弄风云,偏生今上扶持一群文臣新贵,跟你对着干,让你受这些闷气,还一纸诏书将你绑在晋国殿下这座囚笼,确实委屈了。是不是?”
言子偕知道,晋国殿下在隔墙做耳窥听许久。反正,他跟李随弈今日都别想讨好。
李随弈大约也猜到,只是,他还是心有诧异。他以为,赵秉玉听闻六金死讯,势必对他死心,不会来听这么一出话。可如今,赵秉玉来了,他也办砸了。怎么都是一场死心的结果。他说:“是,又如何?”
言子偕哑笑,这李随弈还真敢答。想来,李随弈是真的不想脱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