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言子偕寻思着将钥匙,哪来的就还哪里去。毕竟,他三思之后,发现这里有诈!
至于,这个觉悟是怎么来的。还得归功徐嘉远和老管事赵吉安的启发。
赵清徽送出去的钥匙,就不愿收回来。言子偕想着,徐嘉远一直是赵清徽的心腹。这钥匙,原本不是徐嘉远管着,那就是赵吉安这个皇室忠仆在管着。
他先寻的是赵吉安。熟料他甫提起钥匙,赵吉安就从袖口掏出一圈钥匙,叮叮当当的摇晃在他眼前。一边摇着钥匙,赵吉安拉着老脸,显然是嫌憎年轻人懒惰无耻,“言大人,你正当年少,精神头的旺年,王爷吩咐你做件事,你就这般推辞偷懒!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懒样子,还像个朝廷命官吗?!”
言子偕一脸茫然,还夹杂着不可思议,“赵老,这可是你们王府府库的钥匙啊!你都不多看一眼?就这么随随便便交给外人?”
赵吉安一脸多稀罕的表情,中气十足地说:“王府里府库又不止这一个,就说我这串钥匙,那有冰窖府库,有仓禀府库,有织衣府库,有花房暖库,有——”
“赵老!”言子偕一脸麻木,他打断老人家的话,字字从牙缝蹦出,“你们王府分的还挺清,真好,真的好,真的非常好!”
赵吉安纳闷地瞅着言少监拂袖而去,口中顾自念念叨叨,“这些粗物又不能跟珍宝金银放在一处,难道要让待宰的飞禽在珍宝府库里啄东珠玩儿?”末了,两袖子一揣,又摇摇头,“这年轻人啊,真是拎不清。”
言子偕被赵吉安一番话点醒,王府事务分门别类,桩桩件件都有专门的人去打理。凭着他跟赵清徽如今的境况,且不说旧情如何,那新恨,赵清徽若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上司,一早就将他手刃刀下。如今虽有渐缓的趋势,但是,这都是他给赵清徽干了实事才得他好脸色。
就比方砍了许多官员的大门这事。赵清徽自己也说了,因为吕相公当年领着群臣不赞同他立储。虽然他当年一道劄笺让赵清徽错失正储,且血喷宣德门,但赵清徽如今未能正储,归根到底还是吕相公那些人所致。所以,这看似是他无理取闹,别有用心,实则是帮赵清徽出了口恶气!
再说单独针对的审刑院。那就更好理解了!东都归属天府管辖,这管辖自然是包括刑狱之事,可这审刑院突然横叉一脚,还直隶于皇上,这不是打赵清徽的脸吗?!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他,赵清徽能力有限,管不好整个东都,做不好那心照不宣的准储君之位——天府尹!
言子偕自个一通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郁卒了。恰在此时,碰上预备侍奉许王入宫前往大庆殿朔望朝的徐嘉远。
是时,言子偕脸色灰败,直接拦住徐嘉远,将钥匙递给徐嘉远。徐嘉远瞧见钥匙,眸光一瞬停滞,继而冷眼盯着言子偕,伴随着一声不屑的冷哼。
一听这声冷哼,再看这热嘲的眼神。言子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赵清徽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王府值钱的府库钥匙赔他那身衣裳!
言子偕也冷凝眼中,直来直往地说:“你们王府的钥匙,还是你们王府的人掌着的好。我这个外人,不便收着这个。快些拿走,也不必回你主子了。他要是问起来,”忽地想起赵吉安训斥他懒惰不管事的话,就拿来当借口,“就说我太累了,身上又是内伤,又是外伤,实在是精力不济。我这个外人,实在是管不了,也没道理管这个。”
徐嘉远只听他想听见的话,压根没讲言子偕给他找的回禀主子的借口,只是说:“惯来百般装模作样,拿腔作势,”刺完之后,瞧着珍宝库只此一把的精制铜钥,边作势转身往回走便又言语,“你是不是外人,又是什么内人,你自己不清楚?还要我们这些外人说?”
言子偕:“……”瞧瞧!早年的徐嘉远哪里会说话这么夹枪带棒,又刻薄尖酸的!赵清徽身边人都面目全非了,赵清徽这个主子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气归气,朔望朝的正事还是不能耽搁的。
中枢高官在政事堂议事,常朝官在垂拱殿受天子召对,文武百官则在大庆殿聚首。
言子偕瞧着那一片绿,一片绯,再一片紫,又是一小片紫绕着一点如烈火的红。他深深吸气,稳住气息。
大真朝,有储君之实,暂未正储的皇子,也是有资格穿戴色如烈火的皇太子服饰的。至于其他皇子,自然是位同一品大臣着紫。言子偕不知道为何,这几个能上朝的皇子凑在一块商议什么。
自从皇长子与君父不合之后,整个皇室气氛都压抑冷沉,鲜少见此画面。
赵清徽在四弟,五弟,六弟的围谈中,瞧见言子偕的影子。一时不注意,便让几个皇子都目光都随着他追去。
四皇子赵秉之瞧见言子偕,眉头一皱,“二哥,这言子偕实在是忘恩负义,你当年宽容待他,他如今倒似东郭先生的狼,农夫的蛇,不仅不念旧情,还反咬你伤你!今日,我必要向父亲参他一本!”
五皇子赵睿之和六皇子赵景之纷纷附和,只有三皇子襄王赵凌之漠然不言。
赵清徽本人对四弟所言,似乎并无触动。只是望着言子偕,淡声,“旧情如水淡去,新恨却——似雾浓起来。”
几个皇子一听,不禁颔首,这是实话。只是难免感慨,“二哥,你就是心善,换了旁人,就说曾做过言子偕一年半载的授业恩师丁学淳来说,那半年前得罪你的事,得罪百官的事,厚颜无耻的事,桩桩件件都丢给言子偕做去。言子偕能有今日这群敌围城,就有丁学淳一半本事,真叫人痛快!”
赵清徽看了眼诸位兄弟,而后,目光投向丁学淳。眼底一池静水,古井般难望其底。
三皇子襄王赵凌之,倒是看着这几个兄弟,无声笑了笑。赵清徽,还真的惦念旧情。这新恨,也只有这群傻子才信。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丹阶之上一个位置,那里曾站着他最亲厚的兄长。尽管,后来兄长已经认不出他了。
大庆殿唱礼,百官朝见帝王,山呼万岁,歌赞帝王英名。跪拜礼节完毕,依照官秩请奏。
言子偕轻轻叹息。百官也无需站出列队,笏本奏事了。直接集体跪下,偌大的大庆殿,居然就剩几个皇子,还有言子偕站着。
“吾皇英名神武!请皇上严惩司天监少监言子偕!”
呼声一致,万众一心。
言子偕木着脸,心说,你们都不仔细查一查是什么人砸了你们的大门,就这么单刀直入的定罪于他了?
不愧是你们。
九级丹阶之上,连着三道珠帘,将今朝天子遮掩住。传闻天子早年曾随先帝御驾亲征,伤了腿脚,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愿旁人见其腿。出行若无轿攆,势必要先行遣离闲杂人,只留心腹搀扶行路。
大庆殿朝见百官,龙座高居,易将天子残躯暴露人前,是以这才将女子垂帘听政才会用上的珠帘架起。当初为了架起这珠帘以全圣颜,百官可是拿出了死谏的本事。实则,百官心中都明如悬镜。不谏,才是真正的死罪。
寻常人若是得了什么顽疾怪症都会性情大变,更不用说天子留了残疾!而且,偏偏本朝传位者是的不得身有残疾。当初,今上登基,已经是改了宗法。
皇帝听罢群臣请求,没有言语。倒是近身心腹李神福如惯例说道:“详奏!”
领班详奏的官员,并非是吕相公。毕竟,今时大相公赵则一因病修养府中,其余人,就属他资历最老。若是因为这样的事,领班详奏,成何体统!
详奏的是一名御史大夫,是吕氏门人,列出队伍,中气十足地说:“启禀圣上,臣要详奏司天监少监言子偕为泄私愤,纠集不法之人,公然报复百官,将百官官邸之门,悉数以重斧砍毁!有辱朝廷,有辱百官!按照我朝刑统律法,应当腰斩处死!方能慰百官同僚之心,稍许!”末了,一顿猛磕头,额角竟流出血来!
赵清徽在话语声中,无声冷笑。侍御史十五人,御史中丞尚未敢领班详奏,底下的侍御史倒是着急跳出来。这是谁的手笔,自不必言明。
审刑院的官员紧随其后,详议官六人,声泪俱下,“皇上,臣等更是冤屈,不但门倒槛毁,而且!”几人一起抽气,“连臣等寝居的房瓦都让人给掀掉了!”
审刑院六人,是留了心眼的。他们是审刑之人,惯来谨慎 ,底气那都是圣上给的,伴君如伴虎,不比这侍御史树大阴凉,话不敢说死说明。是以,只说房屋毁坏,至于是不是言子偕他们可没一口咬定。
李神福也是头遭听此荒诞,当即代百官问了皇帝。而后看向言子偕,“言少监,当真有此事?”
言子偕站出队列,他睁眼说瞎话,当即喊冤,“皇上,臣冤枉啊!此事,若是臣所为,臣此生势必断子绝孙天打雷劈!”而后看向那御史,“这位侍御史大人,您怎可血口喷人!这事怎么可能是我做的!”
他面向百官,当即解了一半官袍,指着自己身上的白纱,说:“难道各位大人不知道吗?我前些日,主动去向许王请罪,侍奉许王汤药,不离侍左右,还在府中替王爷挡了百十来个刺客!一身的伤啊!除了我这张脸,都没块好肉了!若非我身残志坚,想着不能尸位素餐,硬生生从病榻上爬起来,诸位还不一定能见到我!”
众人见其无耻之尤!那刺客本就是去杀你的!许王不替你挡刺客就不错了!红口白牙,竟无一句真话!还当殿解官袍!待要先参言子偕御前失仪,却发现许王的目光阴冷扫来。最终又巡回言子偕身上。众人一时间迷惑不已,心思百转,难道许王要亲自动手?!
静了半晌,没人说话。
终于忍不得言子偕这鬼话,当即跳出个人来,这人年轻,官阶也不甚高,但是门第非常高。这人正是燕国公主的孩子潘闻道,立刻指着言子偕喷出一串话,“你少来!什么去向许王请罪!谁不知道你一去许王府,太医院就将台柱子华春叔圣手派去王府给许王治病!你是去请罪,还是去索命,大伙儿谁不知道!况且,那刺客去刺杀谁的!你心里不如数家珍!”
言子偕刚要开口,这潘闻道的嘴仿佛啄木鸟似的,笃笃个不停,足可见天子为舅父的底气。潘闻道堵着言子偕开口,“你休要狡辩!谁人不知许王二表哥病病歪歪,你又是卜一卦不准一卦,一准就挂——”发觉百官脸色不对劲,但还是勇敢发言,“准——准就要人命的朝廷神棍!你们看我干什么!你们不都这么想的!百官唯恐病秧子碰上索命鬼,两命呜呼——”
“住口!”潘家一个武将,也顾不得潘闻道在潘家多么金贵,当即喝住他,连忙请罪,“皇上恕罪!潘世子一向口不择言惯了!今日——今日许是昨天被众位大人血喷家门给惊吓住,人魇了,才净说糊涂话!”而后又跪向曾是百官心照不宣的病病歪歪的病秧子,到如今摆在明面上的病病歪歪的病秧子,“王爷恕罪!还请王爷看在燕国公主的面子上,莫要怪罪潘世子的无心之言!”
大庆殿一片寂静。
片息之后,言子偕还没转回来,这骂他的话,怎么还捎带上赵清徽了。便听见一声阴冷的话传来,“潘闻道,交给许王定夺。”
李神福紧接着说,“王爷您看?”
赵清徽神情淡漠,“本王能有什么可看不看的,毕竟,整个许王府,都如无人之境,随人出入。本王病体难愈,也应了潘世子的话。”
而后,向上抬臂行礼,赵清徽道:“儿子,无话可说。”
言罢,百官心中咯噔一声。这这这……怎么还招惹到了许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