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这般近的距离,往日里最多三日便能有回信了。
如今五日过去了。
长荧这日正给鱼塘撒食,老鱼跳波,水花四溅。长荧坐在岸边,看着热闹的水面,和水面远处高高升起的炊烟。
“闪闪!快去无极树那儿,秋神出事儿了!”有人从阡陌处奔跑而过,声音远近传到长荧耳边。
长荧几乎是眨眼间就从岸边窜到栅栏外,来不及套上外衣,湿着脚跑了出去。
出事?能出什么事?
天灾?**?
他猜测,桑落陨落了。
事实如他所想。
桑落的身体,静静躺在无极树下,溟河畔,被河水泡的肿-胀发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乌青的血管筋脉从皮肤下透了出来。
发冠不知被河水冲去何处,墨色发丝贴在脸上,有的绕在一起,挡住他安详沉静的脸。
他身上穿的,甚至还是前几日秋祭的礼服,金丝编织的花纹透着水光,闪着金光,绛色的衣摆被河水染成了暗红,点缀所用的珊瑚珠零零散散丢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
长荧目光一转,只见旁边,另外一具尸体的出现让他定在了原地。
春神,桃迎,躺在秋神桑落身边,胸口处的猩红异常刺目。
“迎……桃迎……桑落哥……”长荧想要后退几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手脚发麻,脑子里不断嗡鸣撕扯。
长荧使劲移动了一步,紧接着身体不稳向一旁倒去,撞进了鲲神的怀里。
鲲神两手搭在长荧肩上,紧紧抓着他,脸上是往日一样的冷静与淡定。
长荧抬头,望着鲲神的眸子。
他听见他道:“闪闪,不要悲伤。”
他听见……他听不见,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风声?
人声?
他耳边只有鲲神的劝慰,别的再也听不见。
“鲲,鲲神……鲲,我……”长荧茫然失声,他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和痛苦在自己心口蔓延,仿若冬日里冻僵了的皮肉,受到冰锥的穿刺,那种深-入骨髓不只是钝痛还是麻木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
一瞬间,往日的回忆涌上心头,曾经他哭过的,没哭过的,哭不出来的,被指责的……种种汇于心上,心中仿佛有一个伤痕累累的影子,正在痛苦地撕扯自己的皮肉,在叫喊着。
并非是悲伤。
“好孩子,不看了,听话。”鲲神把手挡在长荧面前,目光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闪闪,他们不会后悔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所以我们应当祝福他们不是吗。”
祝福,为什么……
而是不解。
长荧透过缝隙,看见地上逐渐虚化的身影。
“不要……”
看见空中飘然散去的灵气。
“不要!”
长荧伸手,发现手竟然抬不起来。
他仿佛看见,有一个无助的自己,站在他和他们只见,无助地望向天空他们散去的方向。
眼泪发了疯一般的流下,沾了鲲神一手。
“鲲,鲲……”长荧抓着鲲神的手,狠狠摁在自己的脸上。
“我教了你那么多,几百年的,几千年的,我都教给了你,闪闪,听话,没事。”鲲神抱住了长荧,温暖的身躯笼罩着他。
鲲神轻轻吻在长荧的发顶,一遍一遍安抚他。
他活了多少年,就看了多少年生死,道理翻来覆去说腻了,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
可笑的是并非是悲伤,不尽是悲伤。
是茫然,是无措。
他不知道如何去做,鲲神曾说过,茫然无措就是他要做的。
但是这次长荧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说不出来。
能说给谁听?
风,会把他的话带到亲人的耳边吗?
畴耕,盈漪,桃迎,桑落……会听见自己留在自然中的声音吗。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生死伦常,万物流转,有意义吗。
鲲总说,他们看不透生死,难道长荧就看透了吗?
长荧头一次产生了与鲲神背道而驰的想法,虽然只是一瞬间生发的小芽,但是因为主人的不在意,或者说不愿意回想,于是湮灭在了记忆深处。
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年的感受早已随着流云飘去,已经记不起来那时的心情了。
真正的不要悲伤,或许不是看透看淡一些事。
而是遗忘吧。
*
长荧扯住宣琼衣领,对方被他勒得倒退几步不住干咳。
“抱歉,是我太用力了。”长荧松了手,满脸歉意。
宣琼揉揉脖子,连续深呼吸好几下,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轻点轻点,勒坏了怎么办?”
“坏不了,我没使劲。”
闲聊间,长荧带着人来到了桑落的后院。
这里树木枝叶疯长,去年的残枝败叶,和今年新春刚生的花草拥簇在一起,本可以三四人并行的青石小径,现在只能留一人通行。
小路尽头有一处拱门,与另一院落的后花园连通,是桃夭的院落。路的这端到拱门不过五六十步距离,曲曲折折望过去,隔壁院落也是这般苍翠绿意。
“从那里进去?”宣琼随手折了一枝缀着花苞的桃枝,边走边问。
长荧专注地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宣琼的动作,只应了一声是。
宣琼踢了踢脚下的碎石,石头“咕噜噜”滚了几圈藏入草丛中。这动静引得长荧回头,望见宣琼手中夭折的桃枝,不解道:“它尚未开花,你折它作甚?”
宣琼勾了勾唇,盈满捉弄意味的眼睛直视长荧。
“没开?”
转而,叮的一声,银白色的光圈缠绕着桃枝飞速离去。突然一阵浓郁又不腻人的花香溢了出来,裹着淡粉色花苞的绿色小叶层层绽开,紧接着,断枝上的桃花齐绽,衬得春-色羞闭了眼。
“你……”长荧目睹了这一幕神奇的变化,倒也不诧异了。
这种漂亮的小术法是他会的为数不多的一种,少时曾无聊无意间一点,也不知做了什么就令手下的花儿绽放。
后来多试几次便熟能生巧,只是没什么机会用。
现在被他用来逗小孩舒心,倒是怪好用的。
宣琼把盛放的桃枝伸到长荧面前晃了晃,那股香气令人愉悦到了心里。
宣琼问:“好看吗?”
长荧点头:“好看。”
深红渐变至粉白,轻轻摇晃着娇嫩美丽的花瓣,点点黄蕊颤巍巍立于其中。沉重的枝头略微颔首。桃花盛开,绿叶便藏匿了起来,修长的桃枝有着深棕色的躯干,光滑与虬曲交错。
“真的好看。”长荧赞叹道。
“送你了。”宣琼递到长荧手中,勾了勾唇。
长荧稳稳接过,小心把着枝干,担心自己会折断。
宣琼见他喜爱的样子,挑了挑眉:“很喜欢?”
“喜欢。”长荧将桃枝护在怀中。
宣琼哈哈一笑,伸手揽住长荧的肩膀。长荧没料到他的动作,身体僵了僵。
他听见某人轻快的声音透着试探:“叫声哥,我送你一片春-色满园关不住。”
长荧动动肩膀挣开宣琼的胳膊,他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三句话。
“谢了,不要,我不叫。”
脚下衣摆与杂草飞速摩-擦,勾着兰蕙的边蹭了一袭清香,长荧在路上小跑着,宣琼快步追着。
阳光自头顶一闪而过,竟不知谁更惹眼。
“砰!”长荧冲向拱门,却一头撞在了虚无的墙上。他被弹到地上,手中的桃枝掉在胸口。
“嘶……”长荧吃痛一叫。
宣琼忙跑过来扶起他:“没事吧。”
长荧摇摇头,伸手碰了碰面前并不存在的墙,皱起了眉头:“这里怎么会多了一堵墙?”
宣琼把长荧拉到身后,自己伸手摸了摸,触-手却是柔软至极。
“你觉得是硬的?为什么我摸着是软的?”宣琼试着将手往里一探,只觉得冰凉一片,手指凭空消失在了面前,“可能是个结——”
“宣琼!”长荧瞳孔骤缩,忙伸手去抓宣琼的身体。
宣琼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如同扭曲了一般被吸入结界里。长荧冲了上去,却直接穿过了拱门,窜进了桃迎的院落。
“宣……琼?”长荧看着空荡荡的手,空荡荡的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慌张。
四周寂静非常,已然没有了宣琼的踪迹,还在盛放的树也凝滞在了这一刻,风声与蛰虫的低吟骤然断去。
长荧低头,脚边静静躺着盛放的桃枝。
他弯腰碰了碰桃枝,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长荧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是祭神大典啊,快去母树那边看看吧!”
霎那间,周围的环境陡然变换,风声、鸟鸣声、树叶沙沙声都回来了。
长荧转头,身后的人挡住了部分阳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鱼塘里,水雾弥漫,四周绿林环绕。
小闪闪半身没入池塘中,徒手抓鱼,与鱼虾们嬉戏。
七月十五,祭神大典,锦鲤们喜悦地在水中游来游去,远远望去,水波荡漾,水花飞溅,鱼塘像是沸腾了一般,细密的水雾氤氲了四周。
“闪闪,去钓鱼!”缪期中气十足的声音自竹舍里响起。
20221022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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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桃枝(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