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脚步声从陈旧时身后响起,陈旧时立刻防御性地身体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直到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息,陈旧时才收敛了身上所有的锐气,“采桑婆婆,既来了何故躲着?”
一时默然,然后响起一声深深的叹息,似乎又有一些妥协般的认命和早该如此的淡然。
采桑行一步避一步,直到避无可避,她才主动挥动衣袖,灵力化为无数丝线缠绕天雷,丝线寸寸蚕食最后同天雷一起散去。
圣境巅峰,这便是采桑真正的实力。
采桑沧桑的眼睛凝在陈旧时身上,如今灵力充盈,采桑一眼便看出陈旧时离圣境只有一线之隔。
十八岁,尊境巅峰,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陈旧时都称得上一句天才。
但他是陈旧时,所以便还不够。仔细想想,何其残忍。
“婆婆,您为何还在这里?”陈旧时本以为附近已无活人,也不知采桑在暗处看了他多久。
采桑看了他很久,从陈旧时再次来到青石瓦巷的那一刻就在看着他。看他执剑退强敌,看他赌命试天道。
采桑注视着陈旧时的背影,先是觉得像孟庭缘,后觉得像她的主人,但最后都化为陈旧时的模样,采桑再一次意识到陈旧时已经长大了。
见采桑沉默,陈旧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些大人总有太多难言之隐,就算能说一些话也遮遮掩掩、拐弯抹角,既不直白也不坦荡。
陈旧时揉了揉两颊,眉眼间难得有一些倦意,他今天已经猜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其实不想再猜,但是谁让采桑婆婆说不出口呢,那就只能他来问了。
尽管陈旧时的直觉一直在警示他,再探查下去,真相或许很难堪。
但陈旧时会放弃吗?当然不会。
能在这个年纪修行到现在的境界,天赋与资源缺一不可,但若只有这样还不够,努力与心性也必不可少。
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需何心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婆婆,青石瓦巷或者整座流失城都在那个人的计划中吧,当他需要天道是个瞎子时,他就蒙上天道的眼睛,当他需要天道替他收拾烂摊子时,他便亲自掀开这一切。”陈旧时边说边向前走了几步,他把采桑也纳入天运石的保护圈。
陈旧时说话时的声音平静温和,人也仿佛解除了紧绷的状态,懒洋洋的,一时间给人一种错觉,这里似乎不是天罚之地,而是在他们居住的小院,他们之间的谈话也不存在剑拔弩张,而只是阳光暖照下的闲聊。
但采桑没有放松,她注视着陈旧时的眼神情绪更加复杂,她想陈旧时大概已经想通了一切,但陈旧时的那句“婆婆,这些事其实本就想引我入局吧。”仍让她瞳孔忍不住地略有些震荡。
采桑面上的皱纹微微颤动,但她其实并不意外,因为陈旧时的父母都多智近妖,因为陈旧时的家族在数百年中出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因为蠢人在那个家族中是活不久的。
“我师父让我在这个时间下山,然后恰逢五洲大会提前,而我在五洲大会有约,是以我一定要去,这样就只剩下神陨之地这一条路。”
陈旧时又轻轻笑了一声,难得夹着几分讽意,“这一局设的真简陋,可是也真让人毫无戒心。”
陈旧时垂眼看向诛邪,凌冽的剑光印在他的眼中,生生显出三分锋芒,“婆婆,你们为什么这么看重我?”
采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环顾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完全看不出原来样子的青石瓦巷。陈旧时说得不错,这里的一切都不应该被世人知晓,被天道毁灭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知道青石瓦巷秘密的人,除了陈旧时,无人能离开流失城。所以,采桑还留在这里,既为了陈旧时也为了杀陶楹。
就像陈旧时先前所说,与陶楹交易只是想利用她。青石瓦巷在研究窃运者,恰好陶楹想要气运还从未掩藏过饕餮的目的。若一朝事发,所有的祸端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引到她身上,一个邪修本就人人得而诛之。
今日,所有能离开流失城的人都会成为证人。
陶楹以为自己是棋手,但她自始至终都是棋子。
“小九十,你离圣境只差一步。”这是采桑在他们这次见面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圣境……”陈旧时低声意味不明地轻喃。
“小九十,当你知道天道是什么的时候,就是你入圣境之时。”采桑极为肯定道。
“那婆婆你知道答案吗?”陈旧时顺势反问道。
采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把这番话告诉你。”
陈旧时这次是真的忍不住嘲讽地笑了出来,他唇边的虎牙也露出了攻击性,突然问道,“婆婆,您是千百楼的人吗?”
采桑被问得一怔。
只是这片刻迟疑,陈旧时便有了答案,“婆婆,看来您也并不清楚您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采桑再次一怔,她忽然拉住陈旧时的手,像一个被洗脑到没有逻辑与理智的狂热信徒,自顾自地说道,“小九十,你停在这个境界太久了。”
十八岁成圣,这是孟庭缘都不曾做到的事,但采桑和她背后的人却要求陈旧时一定要做到,并且他们笃定陈旧时一定能做到。
陈旧时此时再看采桑,跳出幼年时的孺慕,先是平视,再是自上而下冷淡的俯视。
陈旧时直直盯着采桑的眼睛,像是在看一个没有自己灵魂的傀儡,他此刻已然明白其实他们都是那个人的棋子,那个人私自便定下了陈旧时的人生。
可陈旧时甘心认命做一颗棋子吗?绝无可能。
陈旧时将诛邪缓缓归鞘,他温柔地推开采桑的手,转身抬脚便要离开。
“小九十,这是天演算出——”
“婆婆,我不信天。”陈旧时脚步一顿,语气温和而疏离地打断采桑,再次申明道,“比起天道,我更信我自己。”
此时的陈旧时完全没有面对陶楹时的攻击性与锐利杀意,他平和地与采桑对视,一双眼睛还带着幼年未褪尽的一点点圆顿,瞳孔似名贵的琥珀,又像含着一泓秋水,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采桑看着这双眼睛突然感到一点陌生,她以前一直觉得陈旧时眼睛很像他的母亲,但现在看着又不怎么像了,那位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也会有这样平和的目光吗?
又是这种似曾相识的目光,陈旧时眼睛眨了眨,打破了这一阵沉默,“婆婆,你不是问我天道的力量是什么吗?”陈旧时伸手尝试握住风,风从他手中流走,他回答,“是规则。”
采桑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心生惧意,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不像陈旧时,她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他们无比敬畏天道,从不敢妄议天道。
只有陈旧时懒洋洋的满不在乎地席地而坐,仰着头看向采桑,不急不缓说道,“我学会的第一门术法是凌云踏清风,这门术法的修行入门便是要知道风与云的规律,然后掌控并驾驭他们,修至大成便需明自然之道,风云变而成风雨、风雪,风霜……万物才能生万物。”
说到这里,陈旧时指尖灵力流转,随意轻飘飘几笔勾画出最基础的灵符,灵力化作水滴,又凝成寒霜,最后化作清风归于这天地。
清风拂过,陈旧时指尖似乎还留着轻柔的触感,他揉了揉指尖才接着娓娓道来,“后来我入千百楼,开始学符阵之术,相同的灵力经过不同的画写,便有不一样的效用,可燃烧可冰冻可杀人亦可护人。”
“而当符阵消散,灵力便又重新归于这天地,这便完成了一个轮回,而要保证轮回中流转的正常运作,便需要规则,而天道就是规则的具象。”何其胆大的猜测,陈旧时却说得随意。
“所以为何要不染因果,因为触犯规则,天道便会降下天罚。所以为何有窃运者,因为天道出了问题,才会被趁虚而入,蜉蝣撼树听着是无稽之谈,但若是那树本就空了烂了,一切就不好稳下定论。”
陈旧时借着与石碑牵连的灵力,将它收回手中,陈旧时握着它站起身,扶正衣衫,向采桑执晚辈礼节。
孟庭缘出生世家,虽然大多时候落拓不羁,但该给陈旧时的教育一点不少,是以陈旧时的礼节很规矩很漂亮,身姿挺秀,青衫黑发,清隽温润。
采桑退后一步,她不敢承陈旧时的礼,这世间从来都是先君臣后长幼。
陈旧时眸光闪了闪,自然地起身,向采桑笑了笑,一双小虎牙再次打破了他一身沉稳,整个人像是一下子从高高的云端回到了烟火人间,真实而生动,“婆婆,有一点您判断有误,我随时可入圣境,当我学会凌云踏清风之时,我便已寻到我的道。”
并不是修行凌云踏清风的人才有入圣的潜力,而是凌云踏清风本就在悟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