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则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甩着尾巴:“你要好好玩的话,那佛子的化身就不能用了,巫王一直住在危楼上,突然下凡也不太可能,魔君还被压在海域下,海皇也走不开……剑仙怎么样?鬼王应该也可以,要哪个?”
天道想了想:“剑仙是不是话本里说的那种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穿一身白衣吃饭只吃两个白煮蛋的人啊?那算了,还是鬼王比较自由一点吧,那就鬼王!”
法则听他说了前半截,想要纠正他其实剑仙也不是这样的,他自己的化身当然可以让他自己发挥,不过见天道下了决定,它也没有多说:“那就鬼王吧!”
拖着星星尾巴的法则在识海里晃悠着升空,一股磅礴的力量席卷而出,世间万千众生无知无觉地行走着,这股力量从冥冥外界汹涌而来,在云上九霄御剑而过的修者们没有感知到,于魔域中厮杀得红了眼的魔修们也没有感知到,它携带着世界大道的意志,擦过海中巨兽的尾巴,于虚空中撞开了鬼蜮的大门。zhongqiuzuowen
在一众鬼女中寻欢作乐的恶鬼被无声无息地碾成了齑粉,鬼女们的神情还停留在狰狞的欢喜上,不过片刻,就被无形的手给抹去,王座重新屹立,盘踞在腥臭血海里的鬼物呜呜鸣叫着压低了身体,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种本能逼迫它们佝偻起身体,蜷曲起指爪——
鬼蜮从此刻起,就有了一位至高无上的鬼王。
双眼泛白的鬼女收起利爪,捏碎凡人血红的脏器,看着一滴一滴的血从指缝落下来:“主上还没有回来吗?”
站在一旁的人傀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的声音空洞还带着渗人的回响:“尚未。”
鬼女于是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呢,希夷君一去就是这么多日,连个信也不回来……”
被惦念着的新·鬼王·希夷君,正在大魏的国都里饶有兴致地溜达。
自从天道的身外化身诞生的那一刻起,法则之下便自然地演化出了他的种种事迹。
鬼王希夷,生前为前朝名门公子,遭逢末世,战乱流离,家族倾覆,为邪修所掳,经受种种惨无人道之酷刑后,被炼化为厉鬼,杀人无数,后来神智开化,反噬邪修,以一己之力镇压鬼蜮,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鬼王,至今已六百多年。
这段经历说起来简单,其中种种血腥残酷之处不可胜数,天道皱着眉看法则给他写出来的人物小传,有些无语:“看起来有点可怜。”
法则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奶声奶气地反驳:“这也没办法,鬼王嘛,就是厉鬼中的厉鬼,没有足够强大的怨气怎么可能成为厉鬼,这是必须的过程啦。”
天道将这卷薄薄的《闻名录》卷在袖子里,将头上垂着纱的幂离往下拉了拉。
京都最为热闹的铜雀大道,每天都人声鼎沸,但今天却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位公子不知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也没人能说得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边上的,好像等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之前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他呢?
他身体颀长,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那长袍式样有些古怪,不像是本朝礼制森严的衣服,袖子极宽阔,几乎要垂坠到地面,大袖衫繁华侈丽,外裳长摆拖曳在地面,飘逸优雅,尽管只是不加修饰的玄色,但那衣料在天光下随他的步伐泛出波浪星光一样粼粼的色泽,一见即知非凡品。
扎着巴掌宽腰带的劲瘦腰间悬着一大串禁步佩玉,走动时玉珏锵锵撞击,带着一种奇妙悦耳的韵律。
不少小有见识的人都恍惚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质极其奇妙,他显然是出身于某个泱泱数百年钟鸣鼎食传承下来的大家族,而且是其中最为芝兰玉树的骄子,但和本朝礼仪完备出入行止皆有法度的那种庄严气质又不同,他身上带有一种疏阔坦荡的风气,清俊通脱,风神潇洒,其中亦有君子大家之气度,令人目眩神迷。
可惜那垂下的幂离遮挡住了他的脸,拥有这样气度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呢?所有人脑子里都蹦出了和潘安宋玉有关的故事。
然后就见他在一处小摊前停下了。
那是一处卖烙煎包的小摊子,他停下来瞧了两眼,然后颇有情趣似的指着木板上滋滋作响的包子道:“给我来两个。”
他讲话也带有一种典雅的风致,好像每个字的音都带有严格的法度,而他一说出来,那种法度也成了合乎规则的潇洒婉转。
摊主吸了一口凉气,直觉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拘束地在围裙上再三蹭了蹭手,才堆起满脸的笑:“哎,客官您稍等。”
这边不算小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附近两侧酒楼食坊的客人们,铜雀大道本就是京都最繁华的大街,除却小商贩们,每日都有无数公子纨绔们前来饮酒作乐,正巧,今日楚章也在这儿。
楚章被拉出来玩乐一贯只寻个角落坐着,偶尔插上一句话不至于被冷落,他聪明至极,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周围的人也能隐隐察觉到他的机敏之处,对他从一开始的轻视变成了如今可以玩在一起的好友。
今天他照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室内热气融融,一群太学公子哥儿们猜拳耍酒疯,闹得一个比一个欢腾,楚章就坐在一旁瞧,然后一个醉的恍恍惚惚的家伙被拖出来扔到了他边上,央他看着点儿醒醒酒,楚章也不可无不可地应了。
那家伙睡了半刻钟,大约是清醒了一点儿,爬起来对楚章嬉皮笑脸地道了谢,一转头就扭不回去了,直愣愣地盯着外面街道出神。
“哇,那是哪家的哥哥?”
说话的是姚侯家的幺子姚昉,他跳上来压着醉鬼的脑袋往外看,眼里是亮闪闪的星星。这话听着有些轻薄,但对他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尊重了,姚昉年纪小,不过十四,姚家和高门显贵联姻极多,可以说满京都的高门公子他都能拐弯抹角称呼一句哥哥,能被他称一句哥哥,对一些没落名门来说,算得上是好事。
楼下那位玄衣的公子显然也是出身高门,姚昉趴在那个醉酒的家伙身上,招手叫来房中一众学子,众人对其风度一番惊叹后,也开始琢磨那人的身份。
“这气度了不得,应当是大家族出来的。”兰台令之子啧啧赞叹道。
“颇有古风、颇有古风……”有人翻来覆去只念叨这一句,被边上的人按着头推开了,“谁不知道啊!他穿的衣服不就是前朝流行的款式么!”
大魏对于前朝并不忌讳,穿前朝的衣物并不是什么要砍头的大事,不过前朝崇尚自由疏阔,衣服多垂坠飘逸,换句话说就是费布料,而大魏推崇节俭,因此也少有人这样穿。
“他的禁步……实在是好……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古物,我在书上看到过前朝文皇后仿佛有个相似的……”这是个眼尖的。
“山阴许氏那个文皇后?山阴许氏现在还有后人吗?”有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
“早就没了吧!二十年战乱,最先被杀的就是那些门阀氏族,尤其是以山阴许氏为首的那一批门阀,在最开始南逃的时候就被杀的差不多了。”
虽然是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前朝往事,但这些纨绔子弟们说起来还是满眼放光。
“唔……听说山阴许氏嫡脉最后一位公子死的还可惨。”有人悄悄压低了声音。
“是那个‘楼东玉树’?”马上有人想起来他说的是谁,“被末帝赞为‘觑此童子之颜,如花方盛,如春方生’的许氏幺子?”
“就是他,《容止》卷卷首第一的那个,‘楼东玉子,庭中芳树,百十年可见矣’这才是末帝说的话,你说的那句是末帝他爹说的。”
前朝皇宫建在楼东郡,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极其的高了。
楚章不知道这些,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看着楼下那人大袖翩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摊,像是孩童玩耍般带着身后一大串被迷的神魂颠倒的人溜达过了半条街。
身边的人还在津津乐道讲古:“是啊,就是那个‘春生公子’,前朝覆灭后,北胡南下,山阴许氏因为地理位置,是当先被破家灭门的,许氏嫡脉带仆从数百难逃,路上兵灾匪祸,到最后只死的剩下几人,其中就有他。”
“不过他很快也遇匪患死了,据说死之前甚是受了一番折磨,要不是他死了说不得还有没有咱们大魏呢。”最后一句话他压得低了些,几人嘿嘿笑了起来。
谁都知道,大魏开国皇帝出身低下,在前朝门阀当道的世家中,是一个小小的马仆,前朝灭亡,战乱纷起,小小马仆不知从何处得来珠宝钱财无数,这才在乱世里拉起了一支队伍。
而更细节的内容,就是只有一些高门才知道的了,马仆侍奉的家族是山阴许氏,他一直跟随着最后的许氏血脉辗转南北,直到有了自己的队伍。
那些说不清来处的古物珠宝是哪里来的?
除了山阴许氏跟随子孙流转的传家宝,哪里还需要多想。
一群纨绔们嘿嘿笑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看着楼下停停走走的公子,喃喃自语:“如果那位没死的话,大约也就是这个模样了吧?”
楚章听了一会儿,尽管知道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位……山阴许氏的末子,他叫什么名字?”
兰台令之子顺口答道:“字季安,名倒是少见人提起,大约是时晏吧。”
他的话一出口,那人恰巧走到这座酒楼下,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他抬起头看过来,冬日的寒风吹过,掀起幂离的一角,楚章只看见清俊瘦削的下巴和殷红如血的一张唇,那红唇轻轻勾了起来,不见端庄,仿佛恶鬼露出了捕猎前的微笑,一下子就冲淡了他身上俊逸优雅的气质,将某种阴郁如艳鬼的森森寒意注入了他体内。
楚章整个人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呆愣在大冬天寒风中,骤然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