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是半地下式的牢狱,里面关押的囚犯不是罪大恶极就是身份贵重,而从大魏开国以来,里面关押过的最高等级的囚犯也就是一位亲王,但这个记录在邵天衡踏进诏狱后就被刷新到了最高,并且再也不可能被打破。maixi9
大魏太子,未来的君主,除非里面会关押一个退位的皇帝,否则就身份来说,绝不可能有人比邵天衡更为贵重。
牢房窄小,倒也算是干净,高的根本够不到的地方开着一扇小臂宽的窗户,月光透过栅栏在地上落下一格一格的方块。
两名内监在狱卒的带领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越到里面关押的人越少,等他们越过空无一人的十数个牢房,走到最里面,狱卒才停下脚步,解下裤腰上的钥匙去开锁。
粗重的锁链撞击出一连串噪音,听见动静,盘腿坐在床上的人微微侧过了脸,将视线移了过来。
大魏的太子依旧穿着进诏狱时穿的那身杏色常服,肩头披着绉纱里的斗篷,腿上盖着牢房里仅有的一张薄被,大概是因为没有宫女帮他束发的缘故,一头乌黑长发只是简单地束在了脑后,月色下一张脸苍白的如同素雪,仿佛轻轻一口气吹出去,就能让他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天地间。
“殿下。”
狱卒开了门就识趣地退下了,两名内监进来,不大的牢房立刻显得逼仄起来,他们并没有露出一点嘲讽的意思,反而十分恭敬地向着邵天衡行礼。
被诏狱内寒凉的湿气冻得全身发麻的邵天衡看着他们,视线落在后面那个内监手上盖着红布的托盘上,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了?”
两名内监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之色。
他们是阉人,却也有基本的向善之心,崇敬贤良仁义的美德,也敬仰清白高贵的灵魂。
而现在,他们的目的却是送这样一个人去死。
他可是大魏的太子啊,那个被天下百姓敬爱的好太子、未来的好君主啊。
两人低下了头,避开邵天衡坦荡的视线,掀开那只托盘上的红布。
一卷长长的白绫,一只素色细长颈的大肚药瓶,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殿下……请吧。”
二人弯下腰将托盘举向邵天衡的方向。
身形单薄如纸的太子身体前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托盘上的东西,好像没有见过一样,末了收回视线,有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敢做不敢当么?孤还以为他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是要拖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呢,结果到最后还是退缩了?”
他双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坦然地问:“他打算怎么解释?重病不治?”
他的姿态坦荡,两名内监却不敢这么听对陛下的质问,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殿下慎言!”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呢?起来吧。”邵天衡没有再说别的,两人哆里哆嗦站起来,再次将托盘递向邵天衡。
这回他没有再多迟疑,将手伸向了那只匕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端着托盘的内监忽然将手略微移动了一下,将那只药瓶朝着邵天衡,轻声说:“殿下,这是太医院用了很多年的药,宫里……选这个的多。”
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像是睡着了一样,不疼。”
邵天衡微微抬起眉睫,有些惊讶似的扫了他一眼,而后笑了起来:“多谢。”
骨节分明肌肤苍白的手从善如流地放弃了那只匕首,将药瓶拿到手里。
“殿下可有话吩咐?”两名内监问。
邵天衡摇摇头,他哪有什么话要吩咐,一身清风明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头摇到一半,他又迟疑着停了下来,想了想,说:“孤回来时,那封信还未写完,替孤寄了吧,还有,如果东宫有东西能留下,等定南公回来了尽数交给他——”
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给他了,什么都不必给他留。”
一个被皇帝忌惮毒杀的太子,无论留下什么,都只会拖累别人。
邵天衡拔掉堵在瓶口的布团,摇晃了一下瓷瓶,里面的液体轻轻撞击着瓶身,发出好听的回响。
他抬高手臂,对着窗口洒下来的苍茫月光,神色明亮平静得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手指轻弹瓶身,语气温和:“敬大魏万里江山,国祚千年。”
两名内监齐齐下跪,额头用力磕地,拉长声音庄严宣告:“恭送太子殿下——”
冰凉的液体涌入喉咙,灌入虚弱的肺腑,激得邵天衡抓紧了胸口的衣服一阵咳嗽,随手将空掉的药瓶往地上一扔,邵天衡眯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倒在床上,轻轻叹息,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安静地阖上了眼睛。
两名内侍依旧一动不动地额头贴地跪着,他们得等到床上的人完全断了气才能回宫复命。
短暂的寂静后,诏狱内忽然响起堪称嘈杂的脚步声,有不少人冲了进来,穿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官员、内监乃至侍卫,他们个个神色惊恐,慌不择路地冲进牢房,见邵天衡安静地躺着,地上滚落着一只空荡荡的瓷瓶,登时脸色煞白。
“快!快救人!”
“太医呢?!”
乱哄哄的喧闹里,几个穿着太医院官府的老头儿被七手八脚地推到前面,围住了已经不省人事的太子。
“那个楚章——他是疯了吗?!居然敢出兵京师?!”有人在和同僚窃窃私语。
“都已经围了京城了,可不是疯透了?常州十万大军,京城哪里守得住?”
“那可不一定……只要太子能救活,就守得住!”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张简陋的床上,几名太医登时感到自己脊背仿佛都要被烧出大洞来。
两日前,不知怎么出现在常州的定南公楚章率领常州十万大军南下,以锐不可当的势头直下鄞州扬州,并且在一个时辰前围住了京城,得到消息的魏帝瘫在龙椅上半天没有回神。
军中来使手里托着楚章的信,魏帝一把抓过来,还没有拆开看,忽然抬起头慌乱地大喝:“诏狱!去诏狱!把太子放出来!让他去劝降!”
在最关键的时刻,魏帝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个他万分忌惮恐惧的儿子。
一旁的内侍犹豫了片刻,上前小声回话:“陛下,一刻钟前赐死的宫人已经去诏狱了,这会儿怕是……”
魏帝听了这话跟疯了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抄起桌上的镇纸往地上一扔,大声咆哮:“去追!追回来!让太医也去!把太子完完整整给朕带过来!”
内侍弓着腰急忙应是,小跑着出去传话,才有了现在诏狱这一幕。
“……好在是服药的,还能堪堪保命,如果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太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感叹。
被死去活来折腾了一遭的太子没有醒转,呼吸微弱的几不可闻,脸色灰败如开尽了的优昙花,透着到了荼蘼时期的倦怠,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被凄冷月光一照,仿佛寸寸成雪。
太医提起药箱,神色复杂地摇头:“只是吊住了命,能活几日,都看老天是否开眼。”
抬着软轿进来的几名内监七手八脚地将邵天衡小心翼翼地送入轿子,为他盖上柔软的云锦被,将密不透风的绞金丝绉纱帷幕层层落下。
一众官员无声无息地分开一条路,看着这顶软轿从他们面前行过,说不清此刻的无限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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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数道厚重城门紧闭,想要打进去也不是这么好打的,楚章一直没有让人攻城,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太子殿下安好的消息。
从他领兵南下开始,京师的消息就没能再传出来,他不知道殿下现在怎么样了,诏狱里冷不冷?殿下身体那样差,有没有人记得给他点上火盆取暖?
他在这儿胡思乱想,眼前偌大一座城池却安静得仿佛死去一样,他派人昨日递进去信,早晨就有内监带着魏帝的亲笔回复过来,再三保证太子殿下身体无恙,已经到东宫好好安养,只是在诏狱受了点儿风寒,一时间起不来身,要等他醒了再出面,话中还有意无意地提及楚天凤还在宫中,警告他不要一时糊涂。
楚章瞅着那个刺眼的名字,嗤笑了一声,压根没往心里去,只是看在那点太子殿下的消息的份儿上,才按下要攻城的念头,继续静静地等着。
在第二个落日悬挂在天边尽头的时候,一顶软轿从东宫孤零零地抬了出来,前后数十名护卫紧随左右,在京师被困的巨大恐慌中,所有百姓都紧闭门户不敢发出声音,因此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就显得十分清晰。
邵天衡躺在软轿中,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撩起帘帷,已经行到了铜雀大街,昔日繁华热闹,行人摩肩接踵的通衢大道上,今日一片萧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素白的酒幌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太医院的剧毒名副其实,他能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泛着空洞的痛,它们正在快速地衰竭,为了让他醒来,太医院用了虎狼之药,催出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生机,让魏帝能抓着他的手含泪哀求他保住大魏国祚。
邵天衡微笑着答应了。
在太医殷切的“最后三个时辰”的叮嘱声里,从鬼门关里走了个来回的大魏太子孤身出了京城。
楚章站在高处,看着京城宏伟厚重的大门开启,几名内监抬着一顶软轿出了城,向着这边目标明确地过来。
中军大帐里放了近十个火盆,将秋日寒凉的空气烘得暖如仲春,软轿的帘帷掀开,披着厚实大氅的太子微微低头,被两名内监扶着下了轿,朝着这边慢慢走来。
——殿下从来不要人扶的,是因为还在病中所以身体无力吗?
这个念头从楚章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抢先一步上前,站在帐子当中,想上去又踌躇着没敢动,直到这时,他之前干过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浮了上来。
弑杀二皇子,领兵围困京城,形同谋反……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直到太子被扶着在上首坐下,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邵天衡压根儿没理会他,朝着几名内侍摆摆手,让他们出去,片刻之后,帐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