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私下达成的协定邵天衡当然不知道,就算是天道,在扮演一个柔弱人类的时候,他也不能发挥出超出人类的力量,所以在病中的这段时间,他没少借着鬼王的壳子出去浪荡。zhongqiuzuowen
在楚章出曜仪殿后没多久,躺在床榻上的太子殿下就迅速披上了鬼王的皮囊,出现在了城东桃花坞。
这桃花坞虽然取了个颇文人气的名字,实则是山上一间小寺庙僧众为增添庙宇收入种植的数十亩桃林,春季桃花可卖给女儿家做胭脂水粉,桃子也可以出售,桃枝亦可做柴火。
不过在这片桃林生长到一定规模后,城中的文人学子就常来此踏春,日久天长,不少民众也会来此游玩,僧众们就在林外支起卖茶水的摊子,收取一两文茶水钱补贴生活。
冬末春初,桃花尚未开放,林中人声稀疏,头戴幂离的男子一身逶迤曳地的宽松大袖长袍,如一缕烟雾飘进了林子,四下张望一番,拣定了林中最为高大茂盛的那株桃树,脚下一点,整个人倏尔散开,化作一团墨水般氤氲泛青的墨气,旋即在树梢分叉上凝聚成人形。
容貌诡丽侬艳的鬼王舒舒服服地在树杈上躺下来,摆出了一个曜仪殿太子绝不会做的姿势,烟笼雾罩般的纱质长衫像堆云从树梢挂下,站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他这么毫无仪态地一躺,那层叠如蝉翼的件件薄裳就分明地散落了开来。
单手撩开滑落到脸颊上的幂离,鬼王希夷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只半臂长的酒坛,这坛子看起来着实是大,从薄薄袖子里掏出来的视觉效果也很惊悚。
曲起手指弹开坛口封泥,希夷单手拎着酒坛子开始喝,修真者对于力道和角度的控制堪称精妙,阔大的坛子口涓涓淌出清澈的酒液,无一滴遗漏地被灌入喉咙里。
三里外传来辘辘的马车声,希夷翻了个身,背朝着外面,顺手抓了一把干枯的桃枝,那嶙峋虬曲的褐色枝条宛如得了什么命令一样开始疯狂生长,在片刻之间抽出苍翠的叶片又生出浅粉的花朵,这样奇异的美景保持了不到一刹那,繁花干枯叶片衰败,鲜艳的色彩瞬间消失,只留下泛着青黑鬼气的枝条不正常地扭曲挺立在那里,遮住了躺在里面的人的身影。
马车不停歇地往这边驶来,在桃林外停了一下,车里有人掀开帘子望着这边:“这里是什么地方?”
闭着眼睛懒洋洋喝酒的希夷睁眼,有些惊讶地侧头看过去。
楚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天定缘分啊!
果然楚章就该是鬼王的弟子,没得洗了!
希夷骨碌一下爬起来,攀着枝条偷偷摸摸往外看,以他的眼力,不需要什么术法辅助就能看见林子外的景象。
车夫停下马车,回答贵人的话:“回公爷,这里是梵音寺,里面供的药师佛可灵验了,谁家小孩大人身体不好,都会来这里上一炷香,据说城里的夫人们也常来许愿家人身体健康呢!”
楚章只是被这片规模颇大的桃林吸引了注意力,在车夫说出这番话后,他心头一动,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车夫爽利地一收鞭子:“嗳!听您的!”
少年郎从车上翻身而下,独自一人走进了这片冬日的枯桃林。
梵音寺很小,僧侣不过六七人,穿着洗到泛白的僧衣,寺庙外还开了几片菜田,一看便是生活清贫,楚章跟着知客僧往里走,所见的僧侣虽生活贫苦,面上却有庄严平和的气度,见到衣着不凡的楚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恭敬地合十作礼。
“施主请。”知客僧将楚章引进正殿,入目就是水洗的青石砖,殿上供奉的佛像也是简单的泥塑,但看得出来佛像被打理的很用心。
楚章在蒲团上跪下。
南疆人笃信巫鬼之术,更何况世上多有修仙之术,平常人虽穷尽一生不得见仙人之貌,不过楚章作为皇室子弟,却是知道海内存在各个仙门的,传闻仙丹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也能使人沉疴尽去如焕新生,若不是仙门踪迹缥缈不可寻……
“楚章不通佛理,平生仅知巫蛊之术,此道为中原所不齿,佛祖闻听,大概也不屑于此。”
楚章的声音低不可闻,但在有心倾听的希夷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楚章顽劣,此身污浊,不求佛祖庇佑,唯有一人……他心怀天下,护佑百姓万千,为天下黎民尽心竭力耗尽心血,功德无量,实在不该受此苦楚。楚章贱命微身,不值一提,有甚长物,您尽皆拿去,请庇佑他一生安康,长命百岁。”
浅淡的檀香烟气里,翻过年才十五的少年人脸上,竟然有了属于男人的成熟气质。
而在树杈上饮酒的某位鬼王,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楚章这是在替谁祈祷呢?
琢磨了一下对方的用词,希夷皱起眉,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楚章什么时候和魏帝这么好了?
这不应该。
这不对。
天道觉得这不行。
有种自己养的小崽子要被别人拐走的感觉。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掏心掏肺的就差以身相许了!
——以身相许?
难道楚章他——
法则忍不住了:“您为什么觉得他在替魏帝老头说话啊!跟他最亲的难道不是邵天衡吗,最差还有个他娘也当过女王呢!”
天道沉思:“好像也有道理……但这就更不行了吧,按照人间的规则,他这样的人是会被唾骂的,比起喜欢上自己的亲娘和继父,还不如喜欢一下皇帝呢。”
法则瞠目结舌,半天才弱弱地反问:“可是这样说的话,魏帝是他的继祖父吧……这样不是更惊悚了吗……”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于是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好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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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章恭敬虔诚地叩拜了三下,亲自将香插进香炉,又用了一点碎银子向主持捐了一盏长明灯,他不敢在此写下当朝太子的名讳,笔尖在绢布上空悬了好久,墨都快要干涸,他才在捧砚的小沙弥疑惑的目光下落下了第一笔。
落在绢布上的是一枝简单虬曲的梅花,质地普通的绢布纹理稀疏,墨汁连笔断续,上面的梅花像是浮在缥缈的云端。
长明灯供奉在佛脚下,楚章再行一礼,拒绝了僧人的陪伴,独自一人走出了寺庙。
在桃林里走出没多久,他就看见了一棵过分茂盛的大树。
楚章仰头看着这棵和周围伶仃细瘦的桃树格格不入的繁盛桃树,难得的露出了吃惊神色。很快,他就看见了垂落在枝叶间如云霞逶迤的绸缎,这料子一见即知名贵,大约是某个大家公子贪看美景,躺在树上睡着了。
但是……美景?
楚章疑惑地看了四周一圈,入目皆是干巴巴的枯瘦树木,连新绿都不见,实在看不出美从何来。
他没有多想,毕竟这些贵族的怪癖实在很难理解。
他只是忽然想到,能穿得起这样的料子,家中不是有权便是有财,而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富,都是他所需要的。
楚章于是挂起了一个善意腼腆的笑容,走近了那棵树,微微仰着头笑着招呼:“树上可是燕兄?不是说好在林子外见么,你怎么上树去了?冬日风凉,快些下来吧。”
燕·希夷·兄在树上挑起了一边眉头。
嘿呀这个楚章了不得!胡话一套一套的,他看得清楚,楚章根本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哪来的什么燕兄在林外等候?
希夷意味深长地眯起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来啊,在邵天衡面前小白兔一样腼腆的楚章,居然还会骗人!
“你是何人?”希夷饶有兴致地隔着层层枝叶煞有介事地问。
楚章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树上的是个陌生人,脸上还应景地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晕:“啊,抱歉,在下以为是好友等的不耐烦所以在此……打扰到兄台,实在抱歉。”
“唔,无妨,你那位燕兄也喜欢爬树么。”希夷演得很认真。
楚章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有些冒失的少年形象,急忙忙摆手:“不不不,只是他性格和兄台一般活泼,常做出人意料之事……兄台和他应该颇有共同语言。”
希夷眯起眼睛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哦,是吗?那我倒有点好奇了,他家住何处?有空当上门拜访。”
楚章犹豫迟疑了一下:“这个……”
希夷不悦地问:“怎么?”
楚章颇感棘手地说:“燕兄出身富贵,家中礼教甚严,没有人引荐怕是不好进去的。”
希夷适时地展现出一点不满:“是吗,哪家,竟连我都进不去?”
楚章心头一动,听语气,这人应该也是出身权贵,他心念急转,嘴上也不慢:“这……倒还未请教兄台名姓?在下南疆人士,姓楚名章,现居京城。”
希夷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楚章的目的,敢情是想拉一条大腿!
他不由啼笑皆非,作为他的师父,说是大腿也没错,被抱一抱也是应该的,可是修真之人不得介入凡间恩仇,鬼王在人间就是个没钱没权的穷光蛋,就是想让楚章抱也没什么好抱的啊!
希夷想到这里,嘴角挑了起来,乌黑的瞳孔迅速扩大,如墨色氤氲,占据了整个眼球,似深井般恐怖诡异,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楚——章——”
这声音幽幽空洞,仿佛从无边鬼蜮里吹来的冷风,瞬间将楚章冻在了原地,他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原来是你啊——”
树上的人笑了起来,这笑声比那凉风还可怖,明明音质堪称温柔,丝丝缕缕如情丝缠绵,却让楚章下意识急退。
但他没能退出几步,密密匝匝的枝条后,一缕青黑的烟气像缥缈的云雾顺着他的脚踝缠缠绵绵地绕了上来,很快缠住了他的腰,随即耳旁狂风大作,楚章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在那棵树上了。
而面前笑吟吟看着他的男人,正是那日在铜雀大道上见过的美到邪异的人!
对方侧躺着,一只手支着脸颊,苍青石松色的衣衫堆云叠雾般披挂在他身上,明明是冬日,他却毫不在意温度似的露出小半胸膛,长发泼墨般散挂在枝杈上,一张过于美艳的脸泛着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里还绕着浮动如云的那种鬼魅雾气。
楚章心头大骇。
这奇异手段,绝对不是凡人能有的,难道他是遇见那些传说里的仙者了?
“本君可不是什么仙,”对方好像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说,“你要是再用那种眼神看本君,本君就把你炼成人傀。”
他没有说人傀是什么,但光是从字面意思上看,楚章也大概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楚章冒昧,不慎冒犯了……前辈,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楚章斟酌着挑选了一个大约不会犯错的称呼,脊背上渗满了涔涔冷汗。
“有这么害怕么?本君又没怎么着你。”鬼王眨一下眼睛,“本君看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吃鬼道这碗饭的,怎么样,跟本君走吧?下一任鬼王就是你了,长生,权柄,富贵荣华,应有尽有。”
他笑意盈盈地对楚章投出了橄榄枝,浑似没发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楚章心头先是一沉,高速运转的思维却本能抓住了那几个词语。
鬼道?鬼王?
听起来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可惜他对于修真了解太少,根本不知道这个“鬼王”意味着什么,但就算这样,他也能明白对面人的身份,大概率就是“鬼王”。
能以“王”冠名的,能是什么弱者。
楚章顿觉逃出生天的希望又渺茫了一分,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小子愚昧,不堪当此大任……何况心中还有众多牵挂,便是入了……鬼道,也不能一心修行,怕是要辜负您的好意。”
希夷长长地唔了一声:“好吧,你现在不愿意,也不能强求,反正等你死了,还是要掉到本君手里的。”
楚章尚且未明白他后面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眼前的鬼王就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扬手将他往树下一抛:“滚吧,下次胡言乱语记得找个好骗的对象,还有,你那愿望,佛可帮不了你。”
楚章压根没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只是在听见后半句话时脸色绷紧:“您是什么意思?”
秉承着要让崽子放弃不伦之恋的天道用鬼王美艳的脸朝他露出一个委婉的笑容,尽力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意思是你想的东西,实现不了,也不可能实现,实际一点,别想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楚章顿时如遭雷击。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殿下永远不可能好起来吗?还是说……殿下注定寿命短暂?
希夷脸上还带着笑容,就见楚章眼里隐隐冒出了隐藏极深的怒火,这火焰灼热炽烈,像是刀刃箭矢一样,他毫不怀疑。只要楚章可以,他一定会把这怒火化作尖刀捅进自己的胸口。
委婉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鬼王眼里隐隐约约有些迷茫。
不是,他说什么了,不就是让他别想着这些突破伦理的情情爱爱吗?
难道楚章已经沉沦至此?!
想到这里,希夷大惊失色。
想象一下楚章站在魏帝身旁笑吟吟的样子……
不!这不行!这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