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熙独自运气灵力,来到结界之外的山内。
夜静山空,毒瘴弥散的暗色雾气在山中层叠涌起,山里静谧得越发诡异,好似连虫眠声都不存在。撩开重重毒瘴,在云雾的涟漪里而来的是一个少年。
他周身不必御起灵力,就能免遭毒瘴侵蚀,只因为在这少年体内有一颗不属于他的妖丹,正熠熠发光保护着他。
“既然来到这里,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顾长熙看着云穗。
“我知道,所以我不反悔,你也不能。”
云穗的一张小脸略显憔悴,他对顾长熙重重点头。
再次确定好云穗的心意后,顾长熙很快运起灵力,他的掌心浮现出一个冰棱模样的利器。只要将此物穿透云穗的身躯,云穗体内的妖丹自会剥落,云洲毒瘴也可化解。
云穗见顾长熙迟迟没有动手,他拧起眉头,想问顾长熙是不是后悔了。
不等他问出口,就听到顾长熙低沉的声音响起,“不会很痛苦,只一下就结束了。”
云穗闭上眼睛,垂下的眼睫颤颤瑟瑟,他的呼吸随着顾长熙的动作一下子紧促起来。而后是一道又轻又小的刺痛,从心脉贯彻全身。
云穗最后的意识就停留在闭上眼时,眼前的一片阴暗。
等到云穗的这副身躯再无生魂气息后,一颗冒着诡异蓝光的内丹从云穗的心窍处浮露出来,顾长熙伸手握住妖丹,他原来修长莹白的指节,现在已经沾染上云穗的血液颜色。
赤红一片。
魏献仪从城内赶到这里时,云穗已经死了。他倒下的躯体上衣履十分单薄,裸.露的皮肤接触到空气,冰冷冰冷的。
地面上还有血迹,那是云穗的血水曾经温热着从身上蜿蜒流淌而下的痕迹。这让魏献仪想到凡界的隆冬下雪天,一把遮雪伞倚靠在门前,雪水也如血水一般,曲折绵延地流淌。
顾长熙半跪在云穗地身侧,他手中紧握着绽放光芒的妖丹。他想来喜欢穿颜色素雅的皓衣,也喜爱整洁干净。
但魏献仪见到他时,他的衣袂早被云穗的鲜血浸透、干涸,就连他的宗门符纹也被掩藏在血色里。
既凌乱,又肮脏。
“为什么杀他?”魏献仪往前走了两步,顾长熙就起身拦住她,不让她再继续看云穗的惨状。
顾长熙知道魏献仪既然找到这里,就代表她已了解事实因果,因此顾长熙不想解释。
“为了他体内的妖丹?”
魏献仪将眸光转向顾长熙,她的内心对顾长熙生出不可置信。
顾长熙点头,在魏献仪面前打开手掌,将妖丹显露在魏献仪的眼前。
“有此妖丹,云洲毒瘴立除。”顾长熙道。
“为破除云洲毒瘴就一定要云穗死吗?在你眼中,是否所有的破劫之法都是要有旁人的牺牲?”魏献仪看着顾长熙,几近吼道。
她忽然折身,遥指云洲之外的三个地方,语声铿锵。
“那里,南方修仙世家,云鼎天盛。”
“东方岚洲,有临沧一族坐镇。”
“往北,还有驻守北海的一众修士……只要求援信传到,他们一定会动身。在他们到来前,我会守住云洲。”
“再不成还有我钟山的弟子向云洲赶来支援。”
魏献仪想到多日来都没有外界的消息,不由弱下声音。
她看着顾长熙,见顾长熙的面上也有动容神色,他明明知道只要再撑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前来援助。但顾长熙最后还是选择杀云穗,夺妖丹,一如那时他从高处将谷织兽抛弃。
“就算……就算他们不能及时赶到云洲,那也无妨,因为我……因我……”
魏献仪说到这里,先前让她感到恸楚的那些情绪逐渐清晰。
她停下,始终看着顾长熙,良久用着一种无措的语气对顾长熙说:“可我明明已经想好要如何破除毒瘴,为什么还是有人死了。”
顾长熙听到她的话后,抿了下唇,然后轻笑。他很久没有露出笑意了,尤其是在魏献仪面前。
“可是神女啊,旁人牺牲和你来牺牲又有何差别?”顾长熙反问魏献仪,“你要献出自己的精神血气,调动天地灵气为你破瘴。你的办法与我的办法根本无二差别……我怎忍见你折伤?”
魏献仪心下惊异,顾长熙为何会得知这些,她脑海中浮现出此前的种种情形。
顾长熙,云穗,长圣剑宗,还有陆蕴。
因为广兰不可能告诉顾长熙魏献仪的破瘴之法,所以只有陆蕴。
想到那一日,陆蕴与顾长熙的两句耳语,再到更久之前顾长熙与陆蕴初见之时。
恐怕就连陆蕴转为丹修一事,其中都有顾长熙的手笔。
魏献仪顿时生出惊惶,因为此刻她才敢确定,不论是师尊留下的箴言,还是毒瘴,大抵都只是天道用来迷惑魏献仪的手段。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逃脱天道的掌控。
而天道真正的目的,则是让一切事态都回归它原有的轨迹,也就是按照预知梦那般发展。
也许在天道的二次设计里,顾长熙会通过箴言与毒瘴两个契机,试图让魏献仪爱上顾长熙。
之所以让顾长熙杀云穗,恐怕是因为天道没曾料想到魏献仪竟然决意要为云洲献出神魂,而不是为了天道化身。
见到师尊留给她的箴言,魏献仪就知道自己此世无望飞升,所以她要将躯壳中有用的东西献于此界,为自己活出一个意义,而非最后死于顾长熙的成仙路上。
魏献仪有分寸,她不会割舍太多神魂,更不会让自己身死。她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做好。
但是她想要的,天道从不会怜悯予她,梦里梦外都一样。
这时,顾长熙发现以他如今的修为无法碾碎妖丹,将妖丹中的灵气与毒瘴交融。
他走到魏献仪身旁,他知道她一定是生气了。
但是顾长熙还有另一段真相没有告诉魏献仪,告诉她,她应当就不会气恼了。顾长熙想在解决云洲毒瘴后再告诉她,请她等等、再等等。
顾长熙不再压制心脉灵力,体内修为暴增,他哪里需要闭关,只是朝魏献仪走一步就结成了金丹。
他捻破妖丹,流光从中飘浮而出,自此之后,云洲毒瘴不会再生,永享安宁,指日可待。
而那些遥遥赶来的各方修士,也只在云洲的边缘徘徊驻足,没能与云洲齐心,为它处理些许后事。
顾长熙的光辉灿烂底下,是云穗的血肉躯体。
魏献仪瞧着刺眼。
顾长熙将这些事情都做完后,他使出一道明净术,他衣上的大片斑驳就消失不见了。好像他这样做,就能当从前的事情不存在。
事实上,他也真的是这样想的。
眼看顾长熙一步入金丹,魏献仪真的想对他动手。事态发展至今,她已无力劝阻自己不与顾长熙计较。
因为魏献仪发现,不论她如何改变自己,故事的发展方向永远被天道握在手中。他此刻一定也在云顶,冷眼看她挣扎,嘲她无知。
顾长熙看了看魏献仪,又看了看云穗的躯壳,良久,他向魏献仪道出真相。
“云穗没有死。”顾长熙见魏献仪不相信,解释说:“想要得到妖丹,就需得断除云穗的心脉,若是如此云穗必死无疑。但我将他的生魂连同妖丹一起剥离出肉身,只要让他进入鬼修之道,早晚他都会炼化出一副新的身躯。”
“云穗没有死。”顾长熙又强调了一遍。
可魏献仪除了最初的不解、惊讶过后,再无其它情愫。
顾长熙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她在意的难道不正是云穗的生死吗?
“他会重新活过来,我不会真的杀他,我只是想要妖丹。这是我与他一早就商议好的事情。”顾长熙试图叠加词汇,向魏献仪问一个态度。
“你觉得你很聪明是不是?”魏献仪冷不丁笑了一下,云穗既然还有生路,她当然会感到放松释怀。
但是魏献仪仍不痛快,是只对顾长熙一人的不痛快。
“你以为你让我知道你杀了云穗,又救了他,我会懊恼先前对你的误解,甚至以为我会很感动是不是?”
顾长熙说不出“不是”二字。
他的确是想让魏献仪借由此事对他改观,做这些不仅仅是为了云洲,更是为了魏献仪。
“你说你不忍见我折伤,是真的吗?”魏献仪又问。
终于有顾长熙能够回答的问题,他颌首称:“绝无虚言。”
“如此真是荒谬。”魏献仪笑说。
“你自以为待我情深意重,却总将昭昭算计摆弄在我眼前,然后还偏要说一声是为了我。”
顾长熙想说不对,但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发现魏献仪看他目光逐渐冰冷再到麻木,魏献仪的手上幻化出一柄短刃。
短刃抵在顾长熙的初生丹府处,他不阻挠她的动作,只是垂眼静静看着魏献仪的眉目额首。
顾长熙不信她会动手。
但是当短刃刺穿他的皓衣,入血肉,两行温热血水顿时蹿涌而出,再剜到一寸骨血,倏忽间有两星血色飞溅,最后落到魏献仪的面颊上。
“我不想做为天道献的钟山神女了。”魏献仪抬起头,两撇艳红在魏献仪的脸上生花,秾艳动人,她的目光在顾长熙脸上游移。
顾长熙迷濛地看着魏献仪,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似乎本不应该如此才对。
“不做神女?……是要做杀神吗?”顾长熙问。
但他终不可能得到魏献仪的回答,魏献仪只是更用力地将手中短刃旋紧他的血肉中。
血流不止,丹府轮廓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