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白野格 第13章 甜白野格

黎城七中惯例，一周晦涩难懂的文理课在周五上午基本结束，剩一些提升兴趣和审美的艺术课程，排在工作日的末尾。

按课表安排，祝园珈最后两节，还要去上高一班级的音乐课。

她陪江浸月在废弃的实验楼拍完写真，在七中本部的校门口告别。

夏日里的雨潮湿冷冽，将梧桐叶浇灌得更加深绿，将人行道路面浸润得更加砖红。落在皮肤上，却又是一片冰凉的透明。

在梧桐林荫下，将送徐玟和她的两个助理上车，剩两个小时闲来无事，关笛提议，让江浸月带她四处逛逛这片老城区。

霏霏雨天总不尽人意，路人行人寥寥无几。

室外无处可去，江浸月便带她去了路旁一家书咖。

这家店在她读高中那时也开着，难得也幸运地，成为了这条街上，为数不多，至今还保留着的建筑之一。

店里人员随时都在变动，浅色系的原木装潢也已经无数次翻新。也大体上保留了原来的布局，分阅读区和餐饮区两个环境。

两杯加冰石榴茉莉茶，和一份蔓越莓戚风蛋糕，店员端上圆形的木质桌面。

蛋糕归属关笛，她在拿起银勺前，抬眸看了江浸月一眼。

整日嚷嚷着要控制热量的某人，手里还拿着手机，目光却是定在蛋糕上边。

关笛将托盘摆到正中间，清了下嗓音，“你要不先尝一点。”

“不要。”江浸月果断答道。

“吃一点，”关笛催促她，“就一点。”

江浸月先前在嘴上是那样拒绝的，此刻落在实际行动，却是拿起了另一把樱花形状的银勺。

“我就帮你尝一口。”江浸月俯眼，看着那块蓬松可口的小蛋糕，从上至下，用银勺挖去圆形边角的一小块。

关笛咬唇忍着笑。

饱了口欲，江浸月放下勺子，“挺好吃的。”

托盘又被推回关笛的手边。

关笛边吃蛋糕边回消息，不一会儿，凑到江浸月身前，“你们中午谈的那个人，周什么，是你前男友啊？”

江浸月神色淡淡，从手机屏幕上抬眼，“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嘛。”关笛将银勺放进托盘，手机也锁屏放在桌面，“你是不知道，工作室里那群人可八卦了，都好奇你那个白月光前男友到底有多好，让你这么多年都没舍得再谈一次恋爱。”

江浸月觉得好笑，“为什么不谈恋爱就是对前男友念念不忘？我不能一心工作发财暴富？”

关笛顺着她的话仔细思考一番，又撇嘴嘟囔，“也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咖啡厅里播放的音乐一直缓和低沉，十几年前的粤语歌曲，被岁月打磨成复古时代的经典。声线旋律和歌词，无论哪个单挑选出来，都是一段历时久远的故事。

陈柏宇在《你瞒我瞒》里唱：

“仍宁愿亲口讲你累得很，如除我以外在你心，还多出一个人。

你瞒住我，我亦瞒住我。

太合衬。”

青粉色的茶饮，石榴籽和薄荷叶漂浮在冰块上边，茶包里的干茉莉甜味清淡。

从外观到口感，都属于夏日里不可或缺的那抹沁人心脾。

只是在下雨天，滑过喉腔，就过于冰冷。

江浸月喝了口冰茶，放下玻璃杯，“你干嘛一副见惯了渣男海王的表情。”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关笛一眼，猜测：“失恋了？”

“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哪还有时间谈恋爱嘛。”关笛将桌上的手机解锁打开，缓缓道，“是小尤。”

“她这两天不是请假了吗，被她那个从高中谈到现在的男朋友甩了。那男的前段时间在酒吧遇到个富婆，才两个月，就对小尤翻脸不认人了。”关笛颇为不满地补充。

江浸月看着关笛递来的那支手机，微信里，尤佳菡发给关笛几张她和男友的聊天记录。

短短几行字，从最初的质问演变成激烈的争吵，最后以男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语而告终。

「行了，我也陪你耗了这么多年，别说谁对不起谁，分了就别联系了。」

尤佳菡再发过去消息，微信提示已被拉黑。

关笛再看见最后男人发来的那行字，又开始为尤佳菡抱不平：“小尤那么乖一个妹妹，怎么就遇到了这种男人。”

江浸月将手机还回去，“她年纪小，这几天你多安慰她几句。多让她休息一段时间也行，照顾点她的情绪。”

“我知道。”关笛抿抿唇，又气愤开口，“我就是想起了我那个渣男初恋。”

江浸月没说话，注视着她，示意她往下讲。

“我高二跟他在一起的，他成绩一直不好，我是学委，老师就把我跟他排在一起，高二下期谈的恋爱。”

“谈到高三，刚开学，其他同学座位都没变，老师突然把我和他调开。班上同学告诉我说，是他主动去找老师要求的。他也跟我说，他不想耽误我的成绩。”

“我最开始还以为他是真的为了我好，后来才知道，他是跟高一的新学妹好上了。”

“他对外宣称自己是单身，我成了他话里那个，老师派去监督他写作业的班委，对他一厢情愿、他压根不想搭理的女的，反正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逃避我对他的念叨。”

关笛讽刺般咧了下嘴角，“他无缝衔接，和那个女生一起，在食堂一起甜甜蜜蜜互相喂饭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膈应。”

“后来呢。”江浸月问，“你就认清现实，发愤图强，让那个男的自己堕落了吗。”

“我倒是希望我这样。”关笛垂下眼帘，声线变得很轻，“我第一次谈恋爱，那段时间也不懂事，为了他要死要活的，生病退学了，稀里糊涂考了个大学，也不想复读，就这样过了。”

江浸月保持着缄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过后，拍拍她的手背，干巴巴地说：“都过去了，你以后不会再遇到那种人的。”

关笛笑着调侃：“远离渣男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谈恋爱。”

“不说那个晦气男了，”关笛吐出一口气，单手撑着下巴，手肘抵在深棕色的木桌面，目光看向江浸月，“你还没跟我讲过呢，你那个前男友怎么回事啊，你们也是因为这些破事分开的？”

江浸月张了张唇，却一时哽咽，欲言又止，关于他的事情，她始终不知该从何提起。

音乐换了一首，周慧敏的《最爱》，情绪偏低的前奏，空灵有辨识度的音色。

关笛注视着，江浸月摇头，只说：“不是。”

很显然她是不想再多说的表现，关笛识趣地没再追问，低头在微信上继续安慰尤佳菡。

江浸月静默下来，浓长眼睫低垂，静静看着，玻璃杯里白色冰块缓慢消失在花果茶里，融为一体，手心沾上杯壁的水珠雾气。

从今天上午开始，回到这条老旧的市街，她的情绪就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无数个和周写蹊相处的画面，无论她是否再愿意回忆，都未经她的思绪处理，就突如其来涌现在她的眼前。

结束恋情的人往往偏爱回到原点故地重游，但即使过去十年，回到母校的想法，都会在她一旦想起关于周写蹊的点滴时，就被竭力地扼杀湮灭。

似乎只要逃避了这片梧桐林荫和下不尽的雨，她就能遗忘那些，无论是与他并肩，还是与他分别，那些关于她高中时期的所有记忆。

她不愿意提起。

或许是没有勇气面对，那时那样糟糕的自己。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周围同龄人的恋情起伏都存在万变瞬息。

以前那个时候，七中玉桐校区里，广泛流传于校园的消息，是谁和谁光速恋爱，谁和谁又光速分手。

恋情和生活，都在那段荒芜杂乱又不学无术的日子里快进。

“喜欢”这两个字，无需担负责任，沦落为学生之间亲密呢喃的消遣，逃离学业压迫的喘息。

但那个时候，江浸月却从来没有担心过，周写蹊会不喜欢她这件事情。

在她的认知里，周写蹊仿佛是她的附属品。

存在于她身边的意义，是接受她不为人知的那些负面阴暗情绪。

在她心情好时，和她在拥抱里共享体温和心跳，埋在她白皙细腻的颈间，任她用手指玩弄他脑后的柔软发丝。

即使是她凶巴巴的语气——“你只能对我一个人乖，敢对别人这样的话，我就丢掉你。”

他的回答也温驯而亲密——“好。”

他小心翼翼维护着她那段短暂的开心，她便会垂怜地摸摸他的头发，将亲吻施舍于他的唇瓣。

她心情坏时，他又被她反复无常的脾气，拾起、又抛弃。

昏暗的出租屋，僵持对垒，她非要逼他承认：“你对我从来都不是喜欢，是多巴胺这种激素的分泌在作祟。”

“周写蹊，你记住，你只是多巴胺上头，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以后远离我，不要再靠近我。”

她不想去直视他的感情。海岸厌倦了浪潮，便将一切都推回到他的身边。

“不许再说你喜欢我。”她态度强硬，语气冷冰，“你只是暂时陷进了陷阱里，你自己走出去。”

她以高傲的姿态睥睨着他，对他重复：“你记住了，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周写蹊安静望着，她漂亮又耀眼的眼睛。他一言不发，最后却是江浸月没有由来地鼻头一酸，狼狈不堪躲开他的视线。

即使她说的话语与事实相背而行，今天主动吵架，明天又主动拥抱，周写蹊像是完全没有自己的脾气，从未有过反驳和怨言一句。

她抱着吉他对他唱完周慧敏的《最爱》，她爱自由，爱潮汐，爱夜雨。

第二天收到的那封来自周写蹊的情书里，他写：“我最爱的是你。”

……

这家书咖的阅读区，藏书无法与那座书城相比，只有分列两侧的两个连接天花板的高层书架。

分中国当代文学，和外国当代文学。

江浸月和关笛所坐的圆桌位于玻璃窗边，她掀起眼眸，遥遥看向那片空旷寂静的阅读区。

阅读区禁止餐饮，江浸月对书籍文献不感兴趣，唯一进去过一次，是在高二下期的那个初夏，她和周写蹊已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

在放学时段，她偶然经过这家书咖，进来买杯青心乌龙冷泡茶，在吧台边等待，看见站在阅读区的书架前的身影。

干净的白衬衫，深红棕色领带，外面套一件黑色的西装制服外套。

少年侧影，修长清瘦，手里捧着一本书籍。

暖黄色的柔光，在他低俯的睫毛上起舞。琥珀色眼瞳，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

再往下，是高低错落的侧面弧度，漂亮的唇形，淡红的色泽。

不知该如何形容，江浸月只觉得，那看起来，就很好亲。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从吧台边的高脚凳跃下，跑到他的身侧，踮起脚，一手抓着他的领带，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亲在他的唇上。

和想象中相同柔软的触感。

她松开了手，他懵懵地看着她，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她翘起唇角，笑容明灿，“周写蹊，你在看什么？”

她笑着，他那双弧度天生冷淡的眸渐渐盈上温柔，唇角也随之弯起浅淡笑意。

她又想亲他了。

她目光有些闪躲地往下，看见书页上的文字。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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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木桌边，江浸月似乎入神了，关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阅读区，可那座书架前，确实空无一人。

她犹疑地伸出五指，在江浸月的眼前晃过。

“你在看什么？”这一次，换作关笛来问。

江浸月回过神，睫毛微颤。

她回答说：“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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