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还未南下的鸟儿清脆的啼叫声唤醒了伽月。伽月睁开眼,看见窗外天光,顿时舒了口气。
事发当晚没有半夜被处置掉,是不是意味着她没事,起码能够暂且活下来?
太子府的侍女仆役们一如既往的侍候,从他们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伽月穿衣洗漱,喝水吃饭,没敢出去,平安度过了大半日。
直至近黄昏,黄管家前来,领伽月前往太子正院。
黄管家的脸上亦毫无异色,挂着礼貌的笑,一如平常。
青湘在门后担忧的看着伽月,太子的宣召总是突如其来,谁也不知他的意图,说不准哪回就有去无回了。
伽月却反倒没有之前那般的惧怕了。
之前因为“欲加害”之事,极度提心吊胆,自从昨日做出决定,主动坦诚后,消除了这层不安,怕依旧是怕的,却蓦然有了种听天由命的坦然。
听闻太子思无涯喜白日睡觉,看来果真如此,伽月进院时,思无涯刚从寝房出来,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但似乎睡的不太好,眉间有股戾气。
“来了。”看见伽月,思无涯却翘起唇,笑了起来。
那神情与口吻,仿佛伽月是相当熟稔的朋友。
“给你看点东西,”思无涯说,“算是孤对你坦诚忠心的回报。”
伽月已经看见了。
院中央置着几个木架,两名男子四肢张开,被绑缚在木架上,口中塞着布巾,面如死灰。
正是那位中年男子徐爷与小厮。
“是他们么?”思无涯问。
伽月点头。
“唔,人孤已经绑来了,你随意。”
侍女们搬来只小案几,倒上茶水,思无涯坐在廊下轮椅中,修长手指拈起茶杯,朝伽月微微一笑,接着不急不缓啜了口茶水,一副悠然看戏模样。
伽月看看那两人,一时不知思无涯何意。
“不懂么?”思无涯扬扬眉,略带讽意,却在这种事上显得很耐心,“他们欲害孤,必死无疑,死之前,孤让你先玩玩。”
伽月恍然明白了,这是让她报仇的意思?
思无涯抬手,手指轻轻一动,须臾,庭中侧旁多了张琴,这次思无涯没有亲自上阵,换成一乐工侍从徐徐抚琴。
悠扬的琴声缓缓飘扬。
百花楼终日乐音不歇,伽月耳濡目染,也识得不少曲子,听出这竟是春江花月夜。
平日里绮丽婉约的曲声,骤响在此际此地,平添一抹诡异阴森之意。
蚀骨音。琴声起,将受尽折磨,尝尽痛楚,如蚀骨剜心。
死亡有时并不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小厮听见琴声,已冷汗淋淋,口中呜呜做声,剧烈而徒劳的挣扎。那徐姓男人却极力忍着,没有求饶。
“为何站着不动?”思无涯嗓音清隽,朝伽月问道。
伽月已然明白思无涯的意思,但他真的是为她报仇吗?恐怕为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成分更多一些。
“回殿下,奴婢……当时便已打回去了一巴掌。”伽月谨慎而如实道。
“哦?你还手了?”思无涯颇有点意外的扫了伽月一眼,旋即又道,“你的力道如何与他相比,瞧,现在脸还红着呢。”
一夜过去,伽月脸上的巴掌印已消失的差不多,但依稀可见红印痕迹。
“况且,只是施与同等的力度有何意义。对于伤害过你的人,要加倍,数倍的偿还回去,方能让他体会到你当日之痛。”
思无涯慢条斯理的朝伽月说着,像个谆谆教导弟子的师父。
“他哪只手打你的,你便去挑了那只手的筋,断了他的骨,再砍下来,拿去喂狗。他也一样,哪只手给你药的,便剁了那只手。如何威胁你的,便割掉他的舌头……”
一把匕首扔在伽月脚边,咣当一声。
“不是每个人都有报仇的机会,上天给你这个机会,就要好好珍惜。”思无涯微笑道,“去吧。”
伽月无法违抗命令,只得捡起匕首,双手握在手中,缓缓朝庭中走去。
伴随着琴音袅袅,伽月停在那木架面前。
小厮口中堵着布巾,不能言语,一双眼睛充满惊恐,朝伽月不断摆头,疯狂求饶。
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样的,又有几人能真正从容赴死。
伽月虽曾被这两人所胁迫所伤害,他们受到惩戒固然应该,但让她动手,如思无涯说那般对待二人,却无法做到。
她的手不由自主颤抖。
“不会?还是不敢?”
思无涯不知何时推着轮椅出现在伽月身后,笑容和煦,“来,孤教你。”
思无涯身形修长,虽坐在轮椅中,依旧挺拔,伽月身量娇小,两人一坐一站,微有身高差。
思无涯的手隔着衣衫握住伽月的手腕,带动着伽月手中匕首缓缓朝向那小厮的身体。
他的手冰冷,竟如寒冰,哪怕隔着层衣衫,伽月也感觉到了,不由一抖。
伽月的手却很温暖,因为害怕,体温更有所升高,思无涯指尖下感觉到温度,微微一顿。
“抖什么?”思无涯轻笑,说,“这匕首锋利无比,只要轻轻一划,便能划开皮肉,鲜血流出来,多么美好的场景。”
思无涯声音中隐含兴奋,仿佛已闻到血液的味道,金瞳眯了起来。
“别怕,试试,相信孤,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
思无涯带着伽月的手,匕首堪堪停在小厮的腹部,再往下稍稍用力,便能割破衣衫,割破皮肉。
小厮筛糠般的抖,伽月也愈发抖的厉害。
思无涯的手仍在伽月的手腕上,没有平日同别人触碰时的强烈不适感,明明还未见到血,然则掌下的温暖与颤抖,令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愉悦,这愉悦中似乎夹杂一抹陌生的异样。
是从前没有,莫名的舒服。
噗通一声,伽月实在受不住了,猛的撒了手,伏身跪下来。
“殿下,奴婢做不到……奴婢不敢。”
温暖骤然消失,思无涯随意捻了捻手指,垂眸看了会伽月,轻啧一声:“胆小鬼,报仇都不会。”
“念你初次,孤便帮你一回。你,一边去。”
伽月忙不迭站到一旁,心中微松一口气。
思无涯没有亲自动手,侍卫上前,紧接着,咔擦一声,小厮那只打过伽月一巴掌的手生生被折断,小厮被堵着嘴,惨叫闷在口中,刹那疼晕过去。
伽月微垂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上,不敢抬头看,而酷刑到这里,显然远远还未结束。
“无名小卒,无趣。”思无涯拾起伽月方才掉落的匕首,轻轻吹了吹刃面上不存在的灰,转向那徐姓男人,“轮到你了。”
“你好像有话想说,”思无涯微微一笑,“人之将死,今日便给你个机会,孤洗耳恭听。”
侍卫扯掉徐某口中的塞布。
徐某面色惨白,明显硬撑着,嘴唇颤了几颤:“殿下已断我几指,还不够泄恨吗?”
伽月想起徐某缺失的几根手指,方明白,是被思无涯所断。
这么说来,是之前便惩戒过此人?为何只断他几指,没有杀了他?徐某欲害思无涯,就是因这断指之恨吗?泄恨又是何意,此前这徐某又做过何事?
伽月当然想不明白,太子府的一切都怪异诡谲,许多事不合常理不合逻辑,实非常人能够揣测。
而之后的事,让伽月初次隐隐碰触到它们的答案。
只听思无涯慢悠悠道:“不够啊。”
徐某知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从前求也求过,只是无用,下颌不住颤抖,终忍不住开口道:“徐某人已知错了,这些年被殿下逼的走投无路,如今只请殿下高抬贵手,赐徐某人一个痛快吧,徐某人感激不尽,来生做牛做马,奉还殿下。”
思无涯抬眸,金瞳注视着徐某,片刻后轻轻笑了下。
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徐某顿时牙齿咯咯作响,面露绝望之色。
思无涯推动轮椅,回到廊下,几上茶水白汽氤氲,水烟飘渺。
琴声仍在继续,两名侍卫列站到徐某身前,两人手中各持一把利剑,剑已出鞘。
接下来的场面势必不好看,思无涯没让伽月走,伽月自不能走,只得站在庭中一角,低眉垂眸,默默祈念这一刻早点过去,也期望思无涯不要再注意到她。
就在这时,忽然一位老人出现。
老人约莫五十来岁,头发花白,一身灰扑扑的普通仆役装扮,腰背佝偻,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悄无声息的来到庭院。
来后也不行礼,自行在庭中找了个位置站定。
这人是谁?
伽月见众人都仿佛对他视若无睹,思无涯也仿佛没看见他一般,不由心中疑惑。
琴音悠扬,老人开口。
“永安六年,徐伟乃宫中皇子随侍,见太子殿下而不跪,反脚踢太子殿下膝盖,强摁太子头,命太子殿下向他人跪拜。”
“永安七年,徐伟嘲讽太子殿下食猪狗之食,并令小太监踢翻太子食盒,恶意践踏。”
老人的声音嘶哑,颤颤巍巍,平铺直叙,犹如背书一般,显然这种事非第一次做。
随着他的述说,是那徐伟凄厉的惨叫声。一旁小厮从昏迷中醒来,转首看到两侍卫持剑在徐伟身上一刀刀有条不紊划过,犹如凌迟,顿时两眼一翻,再度吓昏过去。
伽月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最基本的却是知道的。
当今大永天子赵翼承位已二十年,年号永乐。太子思无涯乃永乐三年出生。
思无涯并非一生下来就被封为储君,到永乐十三年,当今天子方立储。思无涯母亲为异族之女,他天生金瞳,被视为妖物,因不吉而甚少被提及。甚至直到他被立为太子,民间才知道,才想起天子还有这么一位儿子。
永乐六年七年,那时思无涯岂不才四五岁?还只是一名不为人知的普通皇子。
那么老人口中所述,便是太子曾经的过往?
这徐伟曾乃皇子身边随侍,即宫中内侍?是哪位皇子?他曾……欺凌过太子?
这老人又是谁?
为何对这些事这般清楚?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假如是真的,也太过荒谬,在那巍峨皇宫之中,堂堂皇子,竟曾遭如此待遇?
老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永乐八年,徐伟以“比武”为由,命几名小太监围攻太子殿下,致使殿下手指折断,徐伟洋洋得意,大笑皇子不如太监。”
“同永乐八年,徐伟故意打翻太子食盒,肆意嘲笑……”
琴声,惨叫声,老人嘶哑木讷的述说声……在金色夕阳的黄昏里,构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初秋的风吹在身上,伽月脊背发寒。老人的声音清晰的传至她耳中,她听着,一面为其述说内容感到震惊,一面心中瑟瑟。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便是属于太子的隐秘旧事,且是不够光彩的屈辱旧事,是她能够听得的吗?
伽月悄悄觊一眼,院中侍卫侍从等人皆神色如常,只低眉顺眼的静站着。
再看思无涯,仍旧自顾自悠然喝着茶,面上含笑,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也并不在意其他人听见,甚至偶尔闭上眼,现出抹陶醉,只不知是为琴声,还是为惨叫声陶醉。
此际的他身着华服,锦衣玉食,周身华贵逼人,全然看不出老人述说中的痕迹。
徐伟已成一个血人,庭院中充满浓重的血腥味。
高亢的惨叫声变成哀嚎,中间曾夹杂求饶,再接着,变为绝望的自暴自弃的咒骂。
“你就是妖物!变态!疯子!你……能报复我,却不能抹去你是妖物的事实,如今身为……太子又如何,将来……也绝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除了徐伟的哀嚎与叫骂声,庭中愈发寂静。
伽月头埋的低低的,如鹌鹑般,鼻翼中闻到血腥味,脸色微白。
却听见思无涯笑了起来,徐伟骂的越大声,越疯狂,他笑的越开心。
“不得好死。”思无涯哈哈大笑,神情愉悦,吩咐道,“慢点割,让他多骂会儿,孤喜欢听。”
终究,那骂声弱了下去,变成虚弱的呻|吟,最后归于寂静。
侍卫停下手。
“死了?”思无涯问。
“回殿下,还吊着一口气。”侍卫答。
思无涯唔了声,金瞳微眯,挑了挑眉,说:“你,过来。”
伽月心中一颤,暗道,不是叫我一定不是叫我。她仍埋着头,默默站着,仿佛只要不抬头,别人就看不见自己。
啪。
一道软鞭抽在伽月脚下,堪堪擦着她裙摆而过。
伽月惶然抬头。
“下次再听不见,便割了你耳朵。”思无涯微笑着说。
伽月只得走上前。
那把匕首重回思无涯手中,眼下再度递到伽月面前。
“孤将这最后一刀留给你,去吧,去亲手手刃仇人。”
伽月如何敢?或许杀鱼宰鸡她尚可胜任,杀人却万万不敢。思无涯的命令却不敢违抗。
小巧而锋利的匕首躺在思无涯手中,思无涯懒懒的伸着手,微笑的看着伽月。
伽月伸手去拿。
她的手无法克制的轻抖,指尖无意识的碰到思无涯的掌心,思无涯掌心十分冰凉,与伽月的温度形成强烈反差。
极短的一瞬。如同暖阳掠过寒雪。
伽月未曾注意,注意力只在匕首上。
思无涯手微顿。
“怕什么呢?”思无涯收回手,轻笑着,说,“想想他们逼迫你,打你时的样子,一切就都简单了。看着他们的血涌出来,不觉得开心吗?”
伽月慢慢转身,始终不敢抬眼,直到面朝庭院后,抿唇,猛的睁开眼。
“……血的味道,多么甜美,你闻……”
思无涯的话语戛然而止,笑容随之凝滞。
他的面前,伽月再次软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