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远面上略带笑意,背手走到傅之婉跟前,“要回院儿去?”
傅之婉微微颔首,应声回道:“是。”
说到这里,傅远想起傅之婉住的小院离正屋这边很有些远近。
“回去要走很远。”傅远说道。
傅之婉浅笑,“还好。”语气平静。
傅远看面前的温淑乖巧的小女儿,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愧意来。
“各院我也知道,不说每日,经常也是让厨房的婆子们做些自己爱吃的个菜。”傅远和蔼道,“今后若是想吃什么,若是不便意去与夫人说,就遣人来正院告诉了我,我让厨房的做了给你送去。”
傅之婉与父亲道了谢,笑着说道:“咱家里只一个厨房在忙着府宅前院后院每日各屋里的饭例。若是这屋里单独要一样儿,那处再独要一样儿,合到厨房里来就是……十四五个菜样。厨房里的妈妈们每日要忙着寻常的菜例,已经是急火快赶的事情了,女儿不好意思再去徒添麻烦。”
傅远听了傅之婉如此懂事明理的一番话,愈发觉得亏欠了这个小女儿,不禁又想起了之前与堂邑伯家没成的婚事,破天荒地想起了那死去的正室韩氏。
“你的性子像你母亲,总是为别人想着,委屈了自己。”
傅之婉面上有悲戚之色,心里却是冷笑一声。
面前的这个人竟然还会提起自己那死去的妻子,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只是,他又何来的脸面,厚着脸皮来提她逝去的母亲。
“女儿如今过的还好。倒是父亲每日公事繁忙,案牍劳形,实是辛苦。女儿听说,大姐姐和堂邑伯府二公子的婚事也在商议,想来还要父亲多费心。父亲不必多分心忧虑我。”
傅远脸上一怔,没想到女儿这么直当说出来,低喃道:“你听说这件事了?”
傅之婉展颜一笑,“我怕是这府上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了。”
傅远见状要开口与傅之婉解释,却被傅之婉轻笑着打断了。
“父亲,无需多言。这都过去将近两年了,女儿早就已经看开了。希望父亲也不要再放在心上了。怎么说呢,这人,总还是要往前看的。”
傅远轻轻拍了拍傅之婉的肩膀,说道:“婉儿,你勿担心,父亲一定会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傅之婉漂亮的丹凤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抽了腰身旁边别着的绸丝帕,拭去了眼泪。
“多谢父亲。……女儿,还有一事相求,希望父亲能够成全女儿。”
她是不求这个父亲给自己寻一门什么好亲事,还不如说出眼前的事情,答应得真实可信。
“你且说。”傅远答应道。
“再过几日,是我娘的生忌。韩家在城郊的延真观里一直供奉着牌位,女儿想去延真观给母亲上香三日,还请父亲成全女儿的孝心。”傅之婉趁着这时说道。
傅远心中正因几件事,对傅之婉积攒着的愧疚,便还算爽快地答应道:“好,到时候我让前门的备了马车,载你去延真观。”
“婉儿谢父亲。”傅之婉躬身行了谢礼。
傅远面露犹豫,口内要说不说的样子。想了一会儿,傅远还是开了口:“你娘那里,我近日来……”
傅之婉见他为难尴尬的神色,心中已是明晓,先说了道:“父亲放心,安心忙于公事便可,女儿会帮父亲上柱香。”
傅远点头说也好。
傅之婉不禁在心中嗤道,他既然这么顾及虚伪的面上之事,当初何必丧妻还不到半年,就将钱氏扶正了。
眼见着头顶上的天黑了,雨势也有重卷而来的架势。
傅之婉与傅远道别,领着木槿,经过花园长径石桥,回了自己院中。
“姑娘,净手吧。”木槿与黄香捧着小沐盆、巾帕和沤子壶来。
傅之婉伸手向小沐盆中盥洗,洗了手后,又倒了些沤手香在手上抹匀了。
“今天夜里恐怕还是要落雨,一会儿还是要将帘栊都收起来,户牖也都要关好。这样咱们只管放心睡在天明去,不用半夜被雨声惊醒,火燎了似的跑去一个个合上。再让冷风一吹,别着了风寒,让身体活遭罪。”傅之婉坐在卧榻对面的竹藤编的躺榻上,对木槿和黄香两人说道。
木槿和黄香应说正是。
“木槿,你今夜里也别在户牖下的那榻上睡了,把铺盖都搬到我坐的这竹榻上来睡,仔细着了凉。”傅之婉一直都是心细如发。
“是的,姑娘。”木槿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姑娘待自己的这一份情谊,明明她的日子也没有多好过。她真的好怀念夫人还在世的时候,那日子过得是多么欢乐无忧啊!
傅之婉感觉到木槿有心事,抬头含笑望着她说道:“自从正屋回来,你就一直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现在四下也没有旁的人,你都说了出来吧。”
木槿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小姐的眼睛,却还是有所斟酌着了地说道:“姑娘,老爷今日提起夫人,想必……他也偶尔会想起夫人吧。”
傅之婉叹息道:“唉,傻木槿啊,你怎么还对他那种人有期待。他如果真的还有心,偶尔想起我娘,我在这个家也不用像现在这么难过。”要是没有母亲本家韩家的帮扶,她手上哪会这么宽裕。在这捧高踩低、惟利是主的府里,日子只能是举步维进了。
“姑娘,老爷今天不是也说了吗,如果有事情就遣人去正院里与他说。他既然说了,咱们以后的日子,他应该也是会多关照一些吧。”木槿依旧对正院里的那个府宅主人心存幻想。
傅之婉好笑地摇了摇头,见木槿今日又对那个爹重燃了一丝希望,只好淡然一笑说道:“那你且好生看着他,到底会不会。”
一个中了榜做了朝廷命官,马上嫌弃起当年资助了他读书科考的商贾妻家,并与之划清界限,就怕妻家是商贾之事被同行官员笑话的人,怎么还值得相信?一个考取了功名后,不久就将大着肚子的青梅竹马迎进了家中做妾室,百般宠爱妾室,而冷落正室的混账,她怎么还会相信?
主仆两个人正说着话,黄香端着攒心食盒,敲门进来了。
“姑娘,厨房新做了晚饭,奴婢取了来。”
傅之婉招手让黄香端到竹藤躺榻这边来,这时木槿也搬来了用饭的小饭桌,在竹藤躺榻上面摆正。
攒心食盒一层层展开,里面有酱黑菜、糖醋里脊、串炸鲜贝以及鲜蘑菜心,还有火腿蛋汤。
“你们两个的饭呢,也捧来一处用了吧。”傅之婉对忙着摆饭的木槿与黄香两个人说道。
木槿不依道:“耽搁着这么晚才用上晚饭,姑娘心里别惦着我们两个了。奴婢两个等您用完饭,就下去吃。”
傅之婉笑了说道:“听我的吧,外头下着雨,咱们三个凑一起用饭,热闹些。”
木槿也笑了说好,与黄香两个人净过了手,捧来了各人的饭。又搬来花梨四脚桌几,在傅之婉的竹藤躺榻对面用饭。
傅之婉让木槿用未使过的镶木银箸,将各菜都拣了一半到空青瓷碟盘里,放在花梨四脚桌几上。
三个人用过了晚饭,又说了会儿子话。到了梆子打了三声时候,盥漱了之后,傅之婉才换下了衣裙,穿了软绸寝袍后,上了卧榻睡了。
夜里果真又落了场大雨,傅之婉梦梦醒醒,要了两次茶。快到了天明时分,才又倒头睡了。
次日,傅之婉醒来之时,黄香正在将户牖一扇一扇推开,然后将帘栊一片片解开放下。雨业已停了,外头晴白一片。
木槿捧着小沐盆,巾帕进来,服侍傅之婉梳洗。傅之婉自卧榻起来,盥漱过后,在镜台前坐下篦头梳髻。
傅之婉隔着铜镜,与木槿说道:“这两日,你得空了就早去二门上与那管车马的小厮说,自初九自后共三日我们要用车。”
木槿应过之后,又说道:“姑娘,昨日老爷不是说他会让人备好马车吗?”
垂鬟髻已梳好,插好别发的珍珠簪,傅之婉从绣墩上起身,往卧榻旁的花梨木镶文高桌走去,打开上面一个寻常模样的楠木扣锁小方匣,然后折身返回。
“这里是五两银子,其中三两,今天去厨房取饭的时候,瞅着人少的时候,顺手给黄胖家的。直与她说了,以后口上没个紧实,没敢与她交道。还有二两,给管车马的小厮,与他定好用车的事。”傅之婉将五两银子放到木槿的手中。
木槿低头看着手中的五两银子,告诉自己姑娘的心思,你别猜。
傅之婉见木槿无奈纳闷的样子,莞尔说道:“你啊,什么心思都在脸上。”
“听我的话,你就去找管车马的小厮吧。老爷昨晚上说的话,听一听罢了。恐怕就连他自己说完话,回到了前院里去,紧跟着也早就忘了。”
“姑娘,万一老爷记得一次呢?”木槿说道。毕竟昨天晚上,老爷眼中对姑娘的愧疚,她是看见了。万一他受到感化,突然找回了人性呢……
傅之婉笑了笑,木槿看不透,她不能犯糊涂。“我昨日都没有同他说清楚哪一日是母亲的生忌。这人活着的时候,他都不记得。人死了,还指望他能突然想起来?”
木槿点头不迭,说这就去。
到了初九,果真如傅之婉所言,傅远并没有支会管车马的小厮备好车马。
经过此事,木槿也是再不信傅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