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凌王府上下,也已装点一新。
婚事由礼部负责操办,凌王先前虽交代过一切从简,但礼部官员哪敢怠慢,该有的礼仪、规矩一样不少。
凌王府占地广,府上人丁稀少,凌王常年戍守北疆,即使回京也多住于军中,凌王府惯来冷清,倒是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府门上大红灯笼高挂,门前铺满了艳红的地毯,府门两旁平日威严肃穆的石狮子都系上了大红绸结,难得显出几分憨态可掬来。
吉时已到,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而来,花轿落地。
又是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喜娘掀开轿帘,裴茵一身大红喜服,虽红绸遮面,却难掩纤细袅娜身姿。
王府门前,贺云年红绸束发,身姿颀长挺拔,负手而立,虽一身绛红喜服,但面上神色仍如往常般冷淡肃然,周身肃穆冷清气质不减。
裴茵在喜娘的搀扶下走至新郎身侧,裴茵微微低头,视线落在眼前之人的那双绣着金线的角靴之上。
金色流苏在眼前轻晃了晃,裴茵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贺云年面色如常,目光扫过身着喜服的新娘,未有片刻停留,只漫不经心地执起同心红绸一端,裴茵手执另一端,二人一同缓步而入。
喜娘原该一路送新娘入府,但眼瞧着新郎冷若冰霜的表情,也有几分发怵,竟有些不敢挪动脚步,只远远跟在后头。
心道:头次见新郎娶妻是这般神色的。
婚礼简单,除去必要的礼仪流程,其余杂事全都省去了,凌王府内既无婆母要请安,也无亲戚需要拜会,裴茵倒是暗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前来负责主婚的礼部尚书,立在一旁主持婚事,竟是比新郎还要紧张几分。
如今大渝,天子尚且年幼,太后明里自称养育天子,实则以此为由把持朝政。凌王乃大渝唯一异姓王,受先帝临终托付,辅佐朝政,又手握重兵,可谓是如今大渝说一不二之人,与太后一党成对立之势。
朝中大臣皆知,此番赐婚,乃凌王离京北征之时,太后忽然请皇帝下的圣旨。
彼时凌王带兵大获全胜,北戎兵败后曾派使者前来和谈,称愿嫁公主至大渝和亲。天子年幼,未到娶亲之龄,若是和亲之事落到凌王手中,无异于如虎添翼。
京中,太后焦灼难安,幸而凌王本人将和亲之事一口拒绝,又乘胜追击,接连获胜,逼迫北戎敌军往北撤退三十里地。
凌王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朝中,太后唯恐夜长梦多,当即请皇帝下旨赐了凌王婚事,快马加鞭送至北疆。
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婚事。
凌王的心思,朝中之人摸不准,不过近来,京中关于凌王中毒一事的流言,可是悄然传开了,朝臣们明面上无人敢言,然心中对这位凌王妃,多少抱着点同情。
恐怕,凶多吉少。
凌王本就冷淡寡言,多年征战沙场,周身上下总带着一股煞气,令人畏惧不敢靠近。这桩婚事,本就是他与太后之间的博弈,加之凌王在北疆身中奇毒一事逐渐传开。
眼前这位嫁入王府的凌王妃……
说不定真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今日到场的多是朝中官员,众人心中百感交集,然面上不显,皆热闹观礼。夫妻对拜之后,新郎在外款待宾客,新娘则在一众宾客孩童的簇拥下,被送入洞房。
屋门一关,将外头的热闹喧嚣都隔绝开来,房中只余下裴茵和婢女丹竹二人。
一同陪嫁来的,还有侯府的丫鬟柳絮,然柳絮安得什么心思,裴茵心里清楚,而故只将她撂在外头,未让她近身伺候。
裴茵头戴沉重凤冠,天未亮时便起身梳妆打扮,最要紧的是心中心弦始终紧绷,勉强应付到此时,已觉精疲力尽,眼下终于得以放松,裴茵便将头上红盖头掀起一角,粗粗看了眼新房,而后又端正坐回床边。
丹竹知道小姐今日累着了,又生怕小姐饿着,贴心地去厨房取了茶水点心。说来奇怪,这偌大的凌王府中,竟是见不得几个丫鬟婢女,新婚之夜,也无丫鬟婆子前来帮手,若非丹竹贴身照料,自家小姐难不成还得饿着肚子在此等上一晚?
丹竹心中愤愤,但心中谨记小姐教诲,万事谨言慎行,不敢多嘴,此时只一面从外头取来糕点,一面替小姐揉着肩颈放松。
裴茵则趁此空闲,打量起了新房摆设。房中床榻、桌椅、陈设皆为崭新,想来是为新婚所备。屋内碳火烧得很足,房中暖意十足,床头垂着大红纱帐,床上铺着降红色龙凤暗纹绣金线喜被,桌上红烛摇曳,恍然间倒真有几分新婚之感。
“小姐,这是您先前交代的银针。”丹竹的说话声将裴茵的思绪拉回,桌案上放着个青色布包,正是裴茵惯常用来施针的那个,“还有其他的解毒药丸、医书,奴婢都替您放在箱子里了。”
裴茵将布包收进床边的妆柩内,理了理鬓发,又坐回床榻上,面色如常。
天色渐暗,宾客离席,屋外喧嚣逐渐散去,喜宴已接近尾声,裴茵端坐在床榻上,略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身上绯红的绣金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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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之外,贺云年负手立于,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严寒。他虽身着大红喜服,却未见丝毫喜色,全然不似将要步入洞房之人,倒更像是准备征战沙场一般。
回想起两个月前,他正领兵击退北戎敌军,但在追击敌军首领之时,左肩处中了一箭,箭伤不深,但却淬了毒,致使他一连昏迷了几日。
那道所谓皇上亲下的赐婚圣旨,便是在他中毒昏迷之时送到营帐中的。
太后一直对他多有忌惮,哄着年幼的皇帝下了这道赐婚圣旨,唯恐他会迎娶北戎和亲公主,壮大势力。
赐婚圣旨送到时,他正昏迷不醒,旁人只好先代他将圣旨接下。
贺云年醒来之后,才知晓圣旨赐婚一事,他虽不喜太后此举,但皇命难违,思虑再三下,还是决定接下这旨意。
倒也不是对太后心有畏惧,只是如大渝内忧外患,内有许太后把持朝政不放,外有北戎虎视眈眈,北戎军虽已击退,然大渝同样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此时的大渝,不宜再生事端。
皇帝年仅十三,尚需些年岁才能亲自执政,父亲当年随先皇四处征战,以军功立身,多次拼死护卫先皇,最终战死沙场,才换来大渝唯一异姓王的荣耀,他得先皇临终嘱托,自会全力护好大渝江山,尽心辅佐皇帝。
太后一直对他多有忌惮,能用一桩婚事安抚太后多疑的心,总好过其他大动干戈的法子。
加之他先前有意将自己中毒之事透露出去,如今太后对他的戒心,当已降至最低。
安阳侯之女,许太后亲自为他挑选的王妃,想来除了占了王妃的位置,怕是还有其他用处……
这确实是太后惯用的法子。
思及此处,贺云年竟是嘴角轻勾,轻蔑一笑。
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娶便娶了罢。
裴茵在房中等候多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有些昏昏欲睡之际,房门倏然被人推开,裴茵赶忙将掀开的红盖头重新盖上,理了理衣摆,秀脊挺直。
丹竹恭敬退出房中,今日是洞房花烛夜,她虽担心小姐,但也只能在门外候着,不敢逾矩。
裴茵端坐于床榻边,虽有红绸遮面,但也能感觉到有人逐渐靠近,裴茵看着那双金线角靴在距离她不远处站定,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慢慢逼近,裴茵一时紧张,呼吸不由有些错乱。
裴茵隐约间闻到一股极清淡的药香,想来凌王确是身上有伤需要用药,裴茵自幼跟随外祖母习医,嗅觉极好,若是换了旁人,定能查觉不了。
回想起先前庞吟所言“毒发之时,日日饮血,见人就杀”,裴茵不由心头一紧。
眼前红盖头被人缓缓掀起,鼻间药味渐浓,裴茵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感受眼前之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未有进一步动作发生,裴茵坐于榻上一动不动,心跳却如擂鼓。
这桩婚事,虽非自愿,但面对自己的夫君,她当然有些好奇,裴茵捏了捏手心,默默为自己壮胆,而后缓慢抬头,逐渐对上那道寒彻逼人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
裴茵只觉这目光颇为熟悉。
凌王步伐未动,只将目光移开,裴茵趁机又打量了他几眼,剑眉修目,鼻梁高挺,这容貌当真生得极好,只唇色微白。
面前之人的容颜与前几日京郊客栈所见逐渐重合,裴茵倏然回过神来,下意识便说道:“殿下是……”
“仗势欺人之人。”
裴茵心中猛跳了两下,此时真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当真是冤家路窄!
她从扬州匆忙回京,除了侯府哪也没去过,更别说得罪人了,可偏偏这般凑巧,那日不过低声一言,竟被人记到今日。
裴茵看着眼前之人幽深锐利的目光,不敢与之对视,赶忙将目光收回,将头低下,目光落在喜服一角的龙凤绣纹之上。脑中一时闪过那日在京郊客栈外的种种情景,一时又闪过庞吟先前对自己所言,脑子乱作一团,一颗心也越跳越快。
屋外北风呼呼吹了一阵,屋内红烛轻跳了两下,床幔轻摆,四下静声一片。
凌王是会恶语相向,还是拂袖离去?
亦或是,有什么其他事发生?
这桩婚事虽仓促,但出嫁之人该学之事,侯府早已派嬷嬷教过,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心知肚明。思及此处,裴茵心跳又快了几分,倒是比听闻凌王身中奇毒之时,还要紧张。
红烛摇曳,轻纱拂动,裴茵感到面前烛光逐渐被黑影笼罩,心跳越来越快,裴茵下意识攥紧衣角,闭上眼睛。
倏然黑影移开,眼前复又光亮一片。裴茵抬头,却见凌王手扶床架缓缓弯下了腰。
“殿下怎么了?”裴茵奇怪道。
裴茵愣了一瞬,而后起身过去扶他,只是在触及凌王手臂的瞬间,又被他反手制住。
那力道大的惊人,凌王掌心如沸水般滚烫。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裴茵看见他额角渗出的涔涔冷汗,凌王神情痛苦,看似在极力忍耐。
手腕被攥得生疼,裴茵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就要被人折断,一时重心不稳,身子不受控制地向眼前之人身上倒去。
凌王忽觉怀中一软,毒发时的锥心刺骨之感忽而减缓,不过很快全身又被刺痛感包围,凌王脱力倒下,两人双双往喜榻上栽去。
凌王高大的身躯将她罩在身下,手腕处未被松开,仍是钻心的疼。
手腕间刺骨的疼痛感令裴茵头脑冷静。
“殿下可是毒发了?”
沉重的凤冠掉落在喜榻之上,裴茵觉得头上一轻,思绪也跟着清明起来。
虽然她一早已准备了可解毒的银针,但此刻她被钳住右手手腕,不得动弹,却是她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凤冠已然掉落,裴茵灵光一闪,想起鬓发间簪着的那支凤钗,凤钗锋利,或可暂时替代银针一用。
思及此处,裴茵抬起左手去取鬓间的那支凤簪,然她的左手刚将簪子拔出,便很快被一道大力压制住。
凤簪掉在喜榻之上,掉落瞬间不禁划破了裴茵的手指。
紧接着,裴茵眼前寒光一闪,一把短刃抵在她脖颈处,凌王高大的身形将她笼罩在身下,眼底的寒意令人胆颤。
裴茵感到被簪子划破的左手,有温热鲜血渗出,疼得她眼角微微泛起泪花。
不知凌王身中何毒,裴茵自是无法提前准备解药,原本想着用银针放血解毒,无奈此刻她根本无法取到银针。
电光火石间,裴茵骤然想起庞吟先前所言“需靠饮血度日”,毒裴茵急中生智,不论流言是真是假,这或许都是最后一个办法了。
裴茵眼睑紧闭,根本不敢去看凌王那双赤红的眼眸,只颤颤巍巍地举起带血的左手,轻声问道:“殿下要不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