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
一中校园两侧的杨树仿似睡着了,阴郁的树冠挂在黯淡天空,叶不动,一丝风也没有。
教学楼拐角,几个绿皮垃圾桶已满,微湿的空气里弥漫腐朽味。
一身雪纺白裙的少女,在四个绿皮垃圾桶旁翻找着。
垃圾桶太深,角落的路灯不足以照明,少女摁亮手电,推翻一个垃圾桶,在满是肮脏的废弃物中继续小心翼翼翻找。
及脚踝的白裙,很快被染得污迹斑斑,少女额头挂上汗珠,脸颊侧有泪水滑落。
第一个垃圾桶内没寻见,继续推翻第二个垃圾桶,第三个垃圾桶,第四个垃圾桶。
翻开上层的废纸屑,垃圾瓶罐,碎零食以及腐烂的水果……松鼠大礼包包装袋下,终于寻见几片撕碎的画纸残片。
纸上铺着些松子壳瓜子皮,好在没被其它污迹玷污。
少女满是污痕的手,轻轻抚去画纸上的坚果壳。
碧的湖,透的天,半面芦苇丛,色调依旧饱满清晰。
少女半跪在地上,抚着残画一角,哭着笑了。
之后,将陆续寻到的,三片参差不齐的画纸,放回背包里。
第五个垃圾桶内,只有几个雪糕皮,少女正弯腰扒拉着可爱多时,上工的保洁提着扫把过来,一口的地方言:“哎呦,大老远的瞧见有个身影,还一身白,我以为活见鬼了,同学,你在找什么?瞧这垃圾桶给翻的。”
孙果转头望向保洁大婶,指着最后一个空荡荡的垃圾桶问:“这里头的垃圾去了哪。”
保洁大婶憎着眉头,弯腰收拾一地的垃圾,“昨个晚上被收走了,应该进了垃圾回收站。”
扫帚唰唰声响中,保洁吐槽,“小姑娘啊,你到底在找什么?钱包?首饰?多贵重的物件值得把四个垃圾桶翻个遍。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报复社会呢。”
孙果不吭声,询问垃圾回收站的地址。
保洁大婶扶着扫帚,直勾勾盯着对方看,“实在贵重的话,报警吧。”
孙果从钱包里抽出三百多现金,全部塞给保洁大婶。
钞能力到哪都好使,保洁不再觉得人家的行为是报复社会了,简直是个送温暖的小天使。
孙果在校门口拦车,一路赶往垃圾回收站。
一包烟买通工作人员,许她去看看昨晚回收的垃圾。
面对堆积如小山丘的垃圾堆,孙果绝望了。
昨晚的一场大雨,让整个垃圾山泡在污水里。
她要找的东西,再找不回来了。
孙果蹲在凌晨的马路边,哭起来。
斜对面的加油站,驶出一辆保时捷,半降的车窗探出一只手,咔咔拍下这一幕。
—
小阁楼内,七点半的闹钟准时叫魂。
唐年年掀开沉重的眼皮,瞧见光光躺在蜂蜜罐上打瞌睡。
昨晚,一人一虫熬夜追《扫黑风暴》,今天精神头没个好。
刷牙的唐年年突然想起,昨晚没写作业,二十多个英语单词也还没背。
迷瞪的她瞬间被吓醒,匆忙抹着唇角的牙膏沫时,想起自己的时间外挂小夜灯。
遗拾界里随便找了个地界,在铺满霞光的大石头上,唐年年赶了两份试卷,背了二十几个英语单词。
临出遗拾界时,她才发现,一半城镇一半森林的遗拾界,永远是霞光万丈,轻雾笼罩的一副景。
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
光光说,一半清晨,一半黄昏。
出了遗拾界,时间略早,唐年年泡了杯豆浆粉,姥姥端来刚热好的甑糕。
“年糕啊,刚才你去哪了,我来阁楼怎么没瞧见你。”姥姥放下软糯的甑糕问。
“我……我在洗手间。”
“在洗手间怎么不回我一声,我喊你好半天。”
“我……我带着耳机,没听见。”
“肯定是听歌,不是背单词。”姥姥笃定说完,下楼走了。
唐年年扫了门口的共享单车往学校骑,能不用小夜灯情况下,还是不用。
上次她突降学校操场,差点被一正打球的男生撞个正着。
赶往教学楼的楼梯口,唐年年与白家两兄弟狭路相逢。
白亦琛目不斜视,大长腿迈上楼梯阶,白山海则贱兮兮凑近唐年年,双手卷成喇叭状,往她耳边喊了一声表嫂。
唐年年的脸,瞬间红了,蹭蹭往楼上跑。
白亦琛感觉一阵小风扫过,仰头望见那道娇小身影从身侧飞速掠过。
他勾唇笑笑,小短腿,跑得还挺快。
白山海觑了眼大白的微表情,背手长叹:“早上没吃饭,嘿,突然来了把狗粮。”
明星甘露即将莅校,班级气氛犹如过年,同学们三五个围成群,正热火朝天讨论大明星的行程航班绯闻男友等话题。
苏琴琴捂嘴,啊的一声叫,惹众人注目。
“这不是一班的孙果么。”
“凌晨的失足少女。”
“抖音刷到咱们学校的学生了。”
唐年年打开抖音搜索框,点击凌晨失足少女。
是几张抓拍照剪辑的短视频:凌晨无人烟的马路,路灯下一袭白裙的少女,蹲在路边哭泣。
可以看出原相机价位不错,画质优秀,照片打了夜光灯,调了滤镜,异常清晰。
少女无助痛苦的脸,腮边的泪,还有满是污迹,略显松垮的白裙,再配上抓人眼球的文案,让人浮想联翩。
孙果,在一中并不出名。
打一听到这个名字,唐年年脑中有点模糊,想了会才想起是隔壁一班啦啦队的一员。
学校搞校庆时,唐年年被班长逼着去啦啦队凑人数。
孙果台风不错,虽长相平平,但特别爱笑,唇角挂俩小梨涡,一看就是性子比较活泼那种。
唐年年记得,那时候她总跳错步,别人取笑她时,是孙果给她打气。
果然,后来学校一有什么活动,保准能见到一个梳着马尾辫,唇角挂着小梨涡的一个女生。
同学们正叽叽喳喳议论发生什么,李莫愁走进教室,开场狮子吼:“早自习马上开始了,还在玩手机。不自律的话,手机全部没收。”
众人赶紧将手机调成静音,统一交去讲台旁的玻璃柜内。
青苑一中还算开明,众多学校禁止学生带手机入校,一中并不禁,只是需要上课前将手机统一上交,下课后可自行领取。
早自习课,英语老师来搞突袭,抽查几名学生背单词。
唐年年不幸被抽中,幸运通过。
英语老师对她满意一笑,盯着她眼下浓郁的黑眼圈,当堂夸赞,“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瞧瞧唐年年这黑眼圈的面积,就知道昨晚用了功,你们几个成绩比她好的同学竟还没人家背的熟,都学着点。智商不够,刻苦来凑。懂了吧。”
唐年年满头黑线。
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夸她。
爱起哄的李潘安,哆嗦着腿叫嚣着:“人家的黑眼圈不一定是背单词背的,也有可能是练小楷练的。”
班上人秒懂,当初唐年年的英语课本里掉出的那几页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白亦琛大名的,正是楷体。
于是,众人哄笑。
唐年年脸一阵臊,脑袋低垂,恨不得扎堂桌里。
杜老师不明所以,不知这群学生的笑点在哪。
白亦琛皱着眉尖,踹了前桌的白山海一脚,白山海踹了前桌的班长一脚。
常星宇站起来,“收作业,昨天的数学试卷物理试卷收一下。”
一阵唉声叹气声中,止住“楷体”话题。
张安娜现场扯下一页纸,折成个纸飞机,准确无误砸到李潘安脑门上。
李潘安拾起来,觑着纸飞机左翅膀写:小垃圾;右翅膀写:找死。
他腾地站起来,刚要发飙问是哪个找茬,前桌好心地拽了下他的袖口,口型提示:张安娜。
杜老师扭头,瞪眼:“李潘安,又怎么了。”
“没事没事,腿麻了,站一下缓缓。”然后迅速坐下。
李潘安暗中捏碎辱人的纸飞机,刚才竟忘了唐年年有个实力大佬罩。
好男不跟女斗,算了。
要不是打不过张安娜,他也不至于咽下这口窝囊气。
这一切,被白山海看在眼里,趁杜老师不注意,扭头对后头的白亦琛说:“大白,我们家安娜酷不酷。”
白亦琛:“……”
他们家!
看来,小海的明星亲见推荐名额上,张安娜稳了。
可怜这么些天,被他蹭吃蹭喝,花样贿赂他的那些同学。
这几日,唐年年日常黏着送白亦琛回家,白亦琛听她啰嗦说起张安娜没音乐细胞,对即将莅校的大明星不感兴趣。倒是她乃“露珠”中一员。
先前围着浴巾,躲在她那间面积不如他厕所大的阁楼时,听了她下载到笔记本上的歌,一水的甘露专辑。
如果张安娜对推荐名额没兴趣的话,估计会转给闺蜜。
白亦琛望了眼仍旧拿教科书挡脸的唐年年,他突然很想知道这怂包见到爱豆的样子。
大声尖叫?泪流满面?失声痛哭?瑟瑟发抖……
他暗中笑笑,回去让简施施打个招呼,想必能争取一个亲见明星的名额。
他没记错的话,甘露找简施施定过旗袍。
—
这一日,一中最热门的话题不过抖音上的“凌晨失足少女”事件。
一班班主任黄老师,叫了视频当事人孙果谈话。
孙果道不知照片是谁拍的,她当时在找东西,没找到,所以难过地哭了。
校方本想联系博主,但很快,那视频被删除,此事并没引起大的影响,便不了了之。
苏小叶有些后怕,照片是她拍的。
当晚跟几个做自媒体的朋友去外头K歌,凌晨才离场,加油站附近,偶遇蹲马路牙子大哭的孙果,她当场咔咔连拍几张。
K歌时喝了酒,她指着照片对车里的朋友说像不像被遗弃的失足少女。
照片怎么被车上的朋友拿去的,断片了。
但她没料到,自媒体敢这么玩,随便一张照片,加个噱头文案,骗人流量。
这事幸好没查,否则她迟早被抖落出来。
很快,校论坛,班级群针对“失足少女”话题做了洗白。
孙果也承认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论坛风气还好,没什么质疑类的话,多半都是安慰的词。
甚至,还有人在帖子下提议,东西找不见,可以去遗拾网站登记试试。
卧室窗帘紧闭,桌角的水晶瓶,插着满天星。
孙果穿着绿色睡衣,抱着电脑,关了论坛。
耳边回荡着两个女生的对话声。
“你喜欢什么颜色。”
“白,绿。”
“你呢。”
“白,灰。”
然后,圣诞那天,她收到了这套绿色的纯棉睡衣,和一束满天星干花。
她没去搜遗拾网站,只红着眼圈抱住自己,最后将脸埋入双膝,闷声哭着。
因为,她丢的东□□一无二,不可复制。
被她亲手丢弃的,是真的回不来了。
突然,手机屏幕一亮。
搜索栏内突然蹦出个网站,自行打开连接。
略黯淡幽静的背景画面:冰桥,火炬,萤火虫,还有个提灯的少女。
上首正中,落有两个醒目大字:遗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