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漂亮的洋房小楼现在成了我的家。刘莉和她的父母都已过世,作为卢明的新妻子,我就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在二楼阳台上望见小花园,里面种着刘莉生前最喜欢的三角梅,在阳光下艳光夺目,生机盎然。
为了刘莉活动方便,她的卧室在楼下,二楼是他们曾经的房间,后来成了卢明独住,再后来,我搬了进来,这里成了我和卢明的新房。
阳光充满眷恋地洒在房间伸出去的露台上,不由得就让人想到人生值得,诸如此类的话。
阳光与阴影在露台附近交会,一小块重叠的颜色浅淡的阴影,我想到在这间房子里的,刘莉的前世,我的今生。
想到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房子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刘莉还活着。
……
我妈出院时,刘莉还没有,我们互相礼貌地告了别,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想过会有再见的一天。
可世事就是那样奇妙,第二次,住院的人换成了我自己,没成想隔壁床还是刘莉。
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我来动个小手术,没啥大事儿。”一番见面的惊喜寒暄之后,我这样说明自己来这儿的原因。
“你们,是一直在这儿呢,还是……”
我对着拉上的**帘好奇发问。
刘莉睡着,气管被肥肉挤压,发出鼾声,卢明照例给她擦身,轻手轻脚地围着床位移动,边回答我的问话。
“我们也是又回来的。唉,她这病一直不见好。”
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全部工序,他把**帘重新拉开,我便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慢性病人,一直不见好是常态,就怕更糟。
刘莉好像是更糟了。
她肥胖的身体整个肿胀起来,露出的皮肤雪白而饱满,饱胀而晶莹,有种格格不入的岌岌可危的美丽。
危险的水肿。
周围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比我上次见到的还要多,持续发出冰冷的机械的嗡鸣。
我再看卢明,他比上次见反而清减了,脸上有种发愁的神色挥之不去。
他搬了个椅子坐到我们两张床中间,我作势往边上挪了挪,久违地有点局促。
“你这段时间还好吧?实在没想到又能遇到……”
“可不是嘛。真是太巧了。”我顺着他的话说,指了指隔壁床上的刘莉,压低声音,“咱们这么说话,不会吵到她吧?”
“放心,没事。她睡得死。”卢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急转直下地叹了口气,苦笑道:“重新见到你,真挺高兴的,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健健康康的好……”
我有点无法集中注意力,附和着他说的话。他的声音,和隔壁刘莉的鼾声,还有我头顶的点滴成了一种令人迷幻的和音,后面具体又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事情的结果是我从他那里获得了一份工作。
我心想,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工作内容是照顾刘莉,也就是说,护工。
他给刘莉请过好几个护工,总也不满意,都没能留下。
许是上次我帮忙照料刘莉,让他动了这个念头。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
他看起来很怕我拒绝,尽管开出的条件足够优渥,还一副忐忑的神色,估计对于选择的这个时机有点惭愧——看看我身上的病号服吧,我也还是个病人呢。
但是时机之所以被称为时机,就是因为它宝贵,没得选。不然我很快就出院了,或许就此错过。
我没有道理不答应他的请求。等我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欣然上岗,刘莉出院。她身体各项指标都不大好,但说急症好像也算不上,再一点,她也不喜欢待在医院。如果有我的话,刘莉在家,卢明也能放心了。
那是我第一次住进卢明家的洋房小楼,对于这栋房子的惊艳自不必多说。我住在一楼,就在刘莉房间的套间里,方便照顾她。
卢明白天去上班,家里就我和刘莉两个,很安静。
“燕姐,那个不用你做。”刘莉瘫在床上,背后垫了高高的枕头,难得醒了会儿。
我在拖地,就像她说的,这本来不是我的职责范畴,他们家有另外的保姆。但是我闲的慌。
我想让自己动起来。刘莉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太强了,她就像一个静止的惰性的漩涡,不由自主就把人吸引进去。来这儿的第一周,我做完事便回房间休息,没事儿也在床上歪着,短短几天就胖了三斤。
刘莉的房间里有一个很久不用的体重秤,刘莉让我随便用,站上体重称的时候,她在旁边好羡慕地看着我。
“怎么样?”
“胖了。”
“几斤?”
“三斤。”
“哎呀,三斤而已。”她没忍住露出一个共沉沦的笑容,刺中了我的眼。
又安慰道:“没事儿燕姐,没啥影响。我觉得你不胖。”
谁要她觉得!
难道人人都要跟她比?跟她比,当然是不胖的了。
我表面上不可能跟雇主呛声,不过心里暗暗发狠,不能放任自流,长的这三斤,我也一定要减下来。
刘莉待人好,脾气好,也不多事儿,可相处地更熟了一些,我唯独受不了她身上那股中学女生的矫情劲儿。
她总是对卢明撒娇,等跟我熟了,也无意识地对我撒娇。
其实她的小孩都快上中学了!
——夸张了,她和卢明的儿子叫卢越,差不多十岁的年纪。
唉,说起卢越,我又有好多话说。
这个孩子真是可怜又招人爱。
都说儿子像妈妈,果然不假,刘莉被浪费的美貌在卢越身上得到了最大化的诠释,他的五官比我见过的许多小女孩儿还要精致,皮肤也和妈妈一样白,格外斯文秀气。
他读一个高级的寄宿学校,每周回来一次——没办法,之前没有帮手的卢明,根本没办法再匀出一份心力照顾他,也是无奈之举。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背着书包安静地站在玄关,头发有点儿长了,几乎盖住眼睛,我正从刘莉卧室出来,看见他,一愣。
卢明还没有回家。
我回忆了下:“你是那个……卢越吧?”
第一次见面,他竟然知道怎么称呼我,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晓燕阿姨。”
他坐下换拖鞋,我受宠若惊,过去帮他提了一下书包,啧,真沉。
没事儿跟刘莉聊天,卢越是个不会出错的话题。
“小越长得真俊,像你呢。”
我对刘莉说,她低头不好意思地笑,能开出来心里非常开心。对于刘莉来说,丈夫和孩子就是她最大的骄傲。
“他今年多大了来着?”
“上个月刚满十岁。”
我一愣,我记得刘莉的车祸也是十年前。
“那岂不是说……”
“对,”刘莉叹口气,道,“我出车祸的时候,肚子里正怀着他。”
我惊得倒吸一口气,刘莉被勾起了回忆,眼睛湿润了。
“能保住这个孩子,连医生都说,是个奇迹。”
时隔多年,她叙述时的伤痛渐渐淡了,不过仍是后怕,缓解地笑了下。
其中凶险不必多言,母体病危,卢越被紧急引产,老天眷顾,竟都奇迹般地生还。刘莉差点活不了了,即使侥幸活了下来,瘫痪的痛苦,产后的痛苦……她一一挺了过来,远比看上去顽强。因为病情危急,用了不少激素药物,人还在床上便像气球一样吹了起来。
真是幸运又不幸的一家子啊。我也忍不住感叹。
不过卢越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亲近刘莉,相反,甚至有一种连我这种外人也察觉的到的生疏。
谁叫这个母亲没有抱过他一次,也没有奶过他一口。
我猜他们甚至连饭都没有一起吃过。
卢越年纪不大,却很沉稳,每次回家,到了饭点,轻车熟路地自己去厨房热饭,再在餐桌上自己默默吃完,随后回到他在二楼的房间。
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些许不同。
第一次,他在餐桌上看到了新鲜的饭菜,他没有碰,按原计划去了厨房。
第二次,他犹豫了一会,在餐桌前坐下,尝试了新的一餐。
第三次,我坐到了他的身边,他明显有些不习惯,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
如此有了第四次,第五次,有一次,卢明提前回家,我准备回避的时候,卢明却叫住了我。
那是一次难得的三人的用餐,卢越吃的很香,饭后和爸爸腻在一起,场面很温馨,而我躲去厨房洗碗,准备刘莉的饭菜——每次饭后都是如此。
转眼我在他家当护工,已经一个多月了,有一天,我觉得是时候了,叫住卢越:“小越,帮阿姨一个忙,好吗?”
“要我做什么?”
“帮阿姨把饭给你妈妈送去。”
他惊讶地看着我。
刘莉的房间门虚掩着,静默无声地等待着。
卢越犹豫了一下,照做了。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才敲门进去,门刚打开,卢越便冲出来了,径自跑上二楼,把房间门关上。等我进去,先是听见床上刘莉的哭声,只见床头柜上放着餐盘,筷子歪歪扭扭摆在一边,上面还沾着几颗白米粒。
刘莉全身几乎只有头能动,此时边哭边咀嚼着,抽泣带动着全身的死肉都颤动起来,像一座融化的软山。儿子喂了她一口饭便落荒而逃,不妨碍她满怀感恩,越嚼越甜。谁看了都会觉得心酸——世界对这个女人也太吝啬了。
打那之后,刘莉对我由感激生出依赖,待我更加亲厚。至于卢越,不是我吹嘘,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我。
我和胡一亮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一直是我的遗憾。
卢越这孩子,在我心里没有瑕疵,简直像个天使。
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二楼他的房间取回空牛奶瓶,他已经睡了。
台灯没有关,他侧躺着,已经睡熟了。
我忍不住替他掖了掖被角,注意到他怀里抱了一个玩具。
那是一个俄罗斯木头套娃,淡紫色的漆面,色彩浓烈而别致,上面画着一个大眼娃娃,金色头发,眼睛上翻,露出眼白,显得有些狡黠。画上这个娃娃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娃。
木头做的东西,又硌又凉,不是这个年龄小男孩常见的玩具,不知道为什么卢越喜欢到连睡觉也要抱在怀里。我想帮他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那玩意儿有些重量,他又很珍惜地守护着,竟然没有成功。
也罢,吵醒了他就不好了。我于是把台灯关上,准备悄悄离开。
黑暗中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童声梦呓:“妈妈……”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