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瘫痪十年,有八年的糖尿病史。
她那肥胖的不可思议,又美丽的不可思议的身体最终没有逃过糖尿病最为常见的并发症——糖尿病足。病痛在她瘫痪的身体上展露了狰狞的面目。
仅仅七天而已。
她自述是那天的菜汤也烫到了她的脚,对于一个行动能力有限的瘫痪病人来说,有点匪夷所思。她长期瘫痪卧床,根本无法感觉到烫伤,而且偏偏是糖尿病人最为危险的下肢——于是在丈夫与护工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病程迅速发展。
她的脚烂掉了,青色的腐肉一直蔓延到小腿下方。
一开始没到截肢那一步,只是无休止的换药,拆药,腐肉剔掉又长,感染不尽,长了又烂。
这时还要庆幸刘莉没有知觉。
她再一次躺到医院拼凑起来的特护病床上,右脚吊高,方便换药,肚子上的肥肉阻挡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到右脚的腐坏,还有换药时恶心可怖的场景。
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有卢明对此一无所知。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在刘莉身边,握紧她的手。
……可能握的有点太紧了。
“疼。”刘莉偏着头,撒娇一样冲他道。
卢明一时忘了刘莉的身体状况,转头冲换药护士,有点急躁地道:“麻烦轻一点。”
刘莉温温柔柔地笑:“我是说我的手。”
卢明后知后觉,忙松开一点,换药医生一脸莫名,用镊子撕去陈旧腐坏的表皮,接着用团成团的纱布在大脚趾暴露的空洞里毫不留情地掏摸着。
“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卢明匆匆走出病房,我则接替他守在刘莉的床前。
他没忍住到洗手间,半路就吐了出来。走廊里男人呕吐的声音在病房里听得清清楚楚。
“很恶心吗?”刘莉漠然地问我。
我说:“还好。”
“你能帮我去给医生说说吗?”
“什么?”
她清晰无比的吐出几个字:“我要截肢。”
我沉默半响,道:“医生没有建议,说明还没到那一步。小莉,你的脚是可以保住的。”
“保住一只烂脚有什么用?”她自嘲一笑,“我还能指望它下地走路吗?”
我不说话,她气馁地吐出心里的真实想法:“我不能让卢明看到我就恶心。”
我不接话,答应了一声,不过去把医生叫来,让她自己说去。
真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卢明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卢明在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刘莉已经跟医生确认,随后再次陷入昏睡。
我带着手术同意书,在走廊里找到了在长椅上发呆的卢明。
“这是什么?”
“刘莉的手术同意书。”
“什么手术?”
“截肢。”
“截肢?!”他重复一遍,“怎么会?”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我一个晃眼,有一瞬的错觉,还以为他在笑。
“这是刘莉的意思。”我说。
他颤抖地握着笔,笔尖滑过纸张,留下他的名字。
刘莉住院期间,我们暂停了偷/情。
卢明对刘莉无微不至,眼里几乎看不到我。
刘莉享受着失而复得的宠爱,后来看来,那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虽然代价太过沉重。
糖尿病人下肢的任何一点小伤口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前几天,刘莉还别有用心地向我炫耀,卢明给她剪脚趾甲,意思是他连那种事都愿意帮她做。
我偷偷藏起了刘莉来医院时脚上穿的那双袜子。
我不怕恶心,翻到袜子的内层,在一片脏污中看到了脚尖的一点血迹。
刘莉突发的糖足一定有护理不周的原因,但是没人去在意其中细节。
到了这个时候,是被不小心烫伤,还是剪指甲时的伤口引发了最初的病灶,又有什么关系呢?
手术排在晚上八点。我在手术室外陪着卢明。
他合起双掌,闭着眼睛,像在祈祷一样。
我头一次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了好奇心。我选择观察,而不是在此时开口。
这样无言地过去了一个小时,直到他燃起倾诉的渴望,我的行动证明我会是一个好听众。
“我想起了我和刘莉刚结婚那时候。”他的声音低低的。
“我岳父母对我不太满意,但刘莉执意要嫁给我。我们的婚礼在市里最大的酒楼举行,排场特别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风云人物,才能娶到刘莉那样的老婆……其实那次是我第一次穿西装。”
“她出场的时候,简直太美了,像天仙下凡,像电影明星,像玩偶娃娃……反正不像真的。”
等我后来翻阅相册,才不得不承认当时他不是在夸大其词。
而当时的我只是认真听着。卢明打开了话匣子,简直像入了迷似的。
他自言自语一样:“我还记得我们的新婚之夜……当时我喝了一点酒,走进卧室,她早就等着我。”
“古时候新娘子洞房花烛,不是要蒙个盖头什么的吗?她那个鬼灵精,非要反其道行之——用被子给自己裹起来,唯独把脸露出给人看。她还没有卸妆,那张脸啊……白生生的,睫毛又黑又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就像我们还小的时候凑在一起玩家家酒,她对着我撒娇,说她没有手,也没有脚,要我抱……”
卢明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就觉得可爱,怎么能这么可爱?像……套娃一样。”
我突然一个激灵。
卢明也如梦方醒,干干笑了两声。
“手术还有多久?”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有三个小时左右。”
“哦……”
一阵尴尬的沉默来袭。
卢明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晓燕,这段时间,你还好吧?”
正好是个机会,我不接他的话头,郑重道:“卢明,我有话跟你说。”
“——我怀孕了。”
*
刘莉的手术过程还算顺利,在术后受到了严密的监护,对于她这样超重的病人,麻醉一直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她没有醒,靠着呼吸机维持着生命。护士每隔一小时就过来检查一次,摇摇头又离开了。
我想过,她会不会永远醒不过来。好在,第二天有惊无险,她睁开了眼睛。
她右膝以下被截断了,只留了可怜的一小节残肢,像是一截爬虫,看起来不伦不类,减损了她身体的美丽。
卢明对她的态度慢慢产生了变化。不再如之前一样温和而耐心。
——我也不清楚是否跟我告诉他的那件事有关。
可怜的是,她更加依赖他。
她生命的最后阶段都在医院里度过,再也没有回到家。
我尽心尽力地护理她,决定从卢明身上收心——直到她死亡之前。
刘莉第一次手术的那个晚上,我告知卢明怀孕的消息,他说他要想一想。
在刘莉第二次被推进手术室的又一天晚上,我得到了他的回答。
“——我们结婚吧。”
我感觉一切都好像在做梦。
手术室灯亮不到三十分钟,麻醉医生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宣布了刘莉死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