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怎么了?”恩和见沈徵转身至坟茔后,身体完全消失在坟丘后,他踮脚唤了一声。
沈徵未应,恩和指尖扣至刀柄上,抬腿快步跑了过去。
却见沈徵蹲着身,指尖捏了些泥土,正盯着出神。
“郎君?这是怎么了?”恩和不明。
“这土···是湿的。”沈徵喃喃道。
“湿的?”恩和也低下头捏了些,指腹触及湿润,有些沾至手指无法褪去。
“可是郎君,这土是湿的又怎么了呢?”恩和抬头问。
见沈徵已直起身。
少年的眼睛里有灼灼光色,像是遁入黑暗里的光束,盯着这片坟茔肯定道:“姜娘子的墓,有人动过。”
“什···什么?”恩和吓得往后跌了一步,踉跄着爬起来飞速躲至沈徵身后,“难···难道···姜娘子···又··又复活了?爬出来···爬出来害人?”
鬼是他最害怕的事情,那可是就算拿刀劈一万次也没用的对手啊。
“恩和,我们开棺。”沈徵并未理会恩和的话,反之直接下了一层命令。
“郎君··郎君说什么?”恩和不可置信。
“我说,开棺。”沈徵冷冷道。
“开····开棺?”恩和指了指那坟茔,“郎君,这···这若是被她家人知晓了,咱们···咱们可是要被打死的啊。”
“姜家在黎城已经无人了。”沈徵没有递过来眼神,只是冷清回道。
他提过恩和配在身侧的长刀,去了鞘,开始拨土。
“郎···郎君,无论怎么说···那宋三郎虽然疯了,但我们好歹也要问问夏郎君的意思不是?”恩和见自家郎君完全不顾理法,一意孤行的模样,只能在一旁小声提议道。
沈徵却毫不理睬,只是继续用刀作铲,丝毫不停下动作。
“郎···郎君···”恩和面露难色,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阻止沈徵,“郎君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啊?”
“去找铲子来。”沈徵依然不应,反冷声下令道。
“我··我···”恩和有些磕巴。
“快去。”
“好··好好。”恩和跺了两下土,四下扫了一眼,只得匆匆离开此处朝外奔去。
正午日头脸一点阴影都不曾渗透,所有的事物皆成最明亮之色,不见投影晦暗。
礼法,教义···
沈徵勾了勾唇,他此刻已经顾不上许多。
他只知道手臂用力,将所有气力凝聚于一点拨开泥土,寻一个原貌。
即使只有微弱的可能,他也要褪去阻拦将一切还原。
额发尽是密汗,但他顾不上擦拭,手上的气力也不曾减弱分毫。
直至泥土间露出的一方东西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蒙了土尘,还能看到布料的原色,少年盯着那一角怔怔出神。
接而不知是谁扑了上来,对着少年的脸重重一拳。
沈徵吃力得往后退了几步,被山茶树林撑住了身体。
一旁的恩和慌忙跑去扶沈徵。
“沈徵你在做什么!”夏椿怒不可遏地指着沈徵。
褪去茫然的脸上,此刻只被愤怒一众情绪主宰。
沈徵抬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迹。
他并未恼怒,只是支起身体,一手推开恩和。
面对着相识多年的好友,沈徵的脸上没有什么失态或是不甘的情绪。
“崔蓁不见了我也很着急,但这也不是你能在玉茗这里发疯的原因!”夏椿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气愤抵至顶点。
“子生,你看看你脚底边。”沈徵看着友人须臾,出声止住了夏椿的话。
“什···什么?”夏椿情绪一收,他顺着沈徵目光低头看去。
“这是··这···”
是一角松花绿的群脚,看着像是随处可见的姑娘们的某一处裙边。
此刻与泥土混于一处,如今日积月累褪了些色,不若摇曳身上时的明媚。
那是褪色的,毫无生机的,枯死的颜色。
夏椿的呼吸被哽咽,声音堵塞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恩和,去叫府衙的人过来。”沈徵垂了眉宇,提声命令道。
他并未等夏椿有所反应,拿过一旁的铁锹,又一力铲了下去。
夏椿身体微动,手指缩了缩,但最后还是未制止沈徵的行为。
阳光西斜,素来漫山山茶的燕婉坡上,却蒙起层层恶臭。
与山茶花香搅糅一处,便无处可躲。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姜娘子的坟茔四周被寻出。
昔日肤凝丰盛的躯体,如今只剩腐烂恶臭的尸骨。
府衙的人带人赶到时,绿鞘紧紧跟在身后。
一时山坡上挤满了来人,绿鞘捏着衣袖躲在恩和后面,恩和皱着眉头勉强压抑自己恶心,努力支起身体挡在绿鞘身前。
沈徵看着这一具具重见天日的尸体,神情却愈发凝重。
这里面,没有他想找到人。
可他又短暂松了口气,还好这些消逝的生命痕迹里,并没有她。
随后,他把视线停在墓穴里那仅剩的棺椁处。
棺椁黑漆的颜色泛着没有温度的颜色,上面遍布不知名的花纹。
少年缓步朝前移了移,才微微靠近,便被一人拦了下来。
“明成,就···到此为止吧。”夏椿的眼尾泛红,他的声音颤颤,身体却是背对着那棺椁,似在极力避开什么。
沈徵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跳过夏椿,仍落在棺椁上。
“崔蓁绝不会在里面,你放过···放过玉茗。”夏椿像是强忍着剧痛说出这句话,“也··也当放过我好吗?”
最后一句话有哀求之意。
沈徵视线停在那近在咫尺的棺椁上片刻,才缓缓移至自己这位朋友的脸上。
少年的神情依旧未变,只是眉宇里似因方才的寻觅多了明显的疲惫,但他的眼神仍旧清明望着他这位相识多年的朋友。
“姜娘子的棺椁,被人动过。”
声线如玉相扣,又清明人心之效。
“你说什么?”夏椿错愕抬头。
“棺盖有缝隙。”沈徵答。
夏椿转身,望着那棺椁边极细微,几乎难以分辨的一隅愣愣出神。
随后,少年的神色陷入了狂喜之中。
“难道···难道···”他自顾自言语,奋不顾身地跳入墓穴。
他的神情陷入痴迷,手指摩挲着棺椁的棺身,摇着头似极力肯定着什么事情。
接而,眼里有光芒大盛,双手寻至一点,用力一推。
那棺盖应声而倒。
扬起的尘土迷离了众人的眼睛。
“玉茗,玉茗她一定是没死!”众人都惊讶之际,夏椿大呼一声破空而出。
少年痴恋地摩挲着棺椁内壁,如同注视着深情的恋人。
随后眼睛里升有万千光彩,他迫不及待抬起头来:“明成,玉茗她不在这里,你看,她根本不在这里!”
沈徵视线从高至低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棺椁,他看着自己的这个朋友癫狂的神情,却并未表露出什么回应。
他的思绪一瞬盾空。
也许···也许姜玉茗的确没死,那么这些被埋在她坟茔四周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崔蓁如今究竟在何处?
他以为自己摸到了那一点线头能很快寻到她,却发现不过是徒然。
巨大的失望和疑团,像是无处可躲的冷日泼面而下。
身体有从未有过的寒冷,冷到他几乎失去了感知。
府衙为这些尸体一一作了记录,沈徵还立在原地,他低下头,任由身边人带着,好像有无数人与他说话,他却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
周围的光亮了灭,灭了亮。
最后,他看到自己又坐回邸店的那间屋子里,眼前重新摆着那张被他划地伤痕累累的舆图。
“郎君,你与我说一句话吧。”恩和在一旁小声祈求道,“无论怎么说,好歹喝口水。”
沈徵仍旧呆呆坐着,他不答话。
视线停在舆图上不作反应。
“郎君,您千万不要吓我,崔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您可不能先疯了啊。”恩和几乎要哭出来了。
“疯?”这个词像是坠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沈徵的思绪里不断扩张。
疯子····
他会发疯吗?
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疯;在东戎被他的哥哥们欺负的时候也没有疯;被送入临邑当质子他还是没有疯。
那条绷着的思路也许只要轻轻一松,他就能看到自己疯了的模样。
他如果疯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突然想起来,早日里见过的宋云笙就是个疯子。
偏偏这个疯子还养了满院的山茶花。
山茶花···
脑海中闪过一点思绪,明园里他曾隐隐有闻到一种味道,那味道,与今日在燕婉坡的诸多尸体被扒出来时极为相似!
凭借浓烈的花香掩盖,但始终还存有微弱的泄露。
少年蓦然站了起来,夺门奔入黑夜里。
“郎君,郎君!”恩和被惊地一跳,直直追了两步。
“寻人去明园!”黑暗里,已经不见身影的少年抛掷下一句话。
恩和停在原地大喘着粗气。
“怎么了?”身后绿鞘听到响动也跟了出来。
“郎君说,让我们寻人去明园。”恩和扶着腰匀了气道。
“我,我方才从府衙出来的时候,看到夏郎君也往明园那处去了。”绿鞘不解道。
“夏郎君也去了?”恩和倒吸一口气,嘀咕道,“那儿就住了一个疯子,一身白色穿得和鬼一样,郎君他们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鬼?”绿鞘一把抓住恩和的袖子,“什么鬼?什么白色?”
“早日我和郎君去明园找崔姑娘,见到了那里面疯了的宋家三郎,那人穿了一身白色,整个人瘦得可怕,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鬼呢!”恩和无辜道。
“是不是挺高的,然后长得就像生了病,脸很白的样子?”绿鞘的语言有些急迫。
“对啊,他还吃死老鼠呢,可恶心了!”恩和皱了皱鼻子。
“他吃死老鼠?”
“是啊,可不就是个疯子吗!”恩和判断道。
“不,那日···那日··”绿鞘似有所思的摇摇头,“那日我和姑娘见他时,他根本就不是个疯子的样子,不对···肯定不对···”
“你在说什么?”恩和凑近身看着在喃喃的绿鞘。
“快,我们赶紧去府衙,晚了就来不及了!”绿鞘忽而反应过来,扯起恩和就往旁侧道上跑。
“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恩和不明,但脚步仍未停下。
“说清楚就来不及了!快,快点!”绿鞘喘着气,发出的声音与疾风一同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