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灯火下,沈徵清透的眼睛因灯火的微晃浮上稀薄的雾气。
对面的夏椿半张脸都缩在阴影里,他被吞没于灯火不明之间,往日迷茫之色尽数淡去,只余下痛苦在眉宇缠绕。
“事情便是如此。”他将自己话作了收尾。
他不敢抬头去看沈徵的神情,仍旧垂着头悔恨不安。
对面一直沉默,沉默到夏椿甚至以为沈徵再不会搭理他,才听到沈徵轻声道:“斯人已逝,节哀。”
这话似把夏椿悬浮的心思稍微宽慰。
分别这些时日,到这句话出口,他才觉得那个熟悉的沈徵才算有些回来。
“我自幼由叔父带大,叔父虽待我刻薄,但终究并未少我吃穿,此番送终也是应当的。”夏椿叹了口气,“只是···只是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玉茗她,她竟没有等到我回来···”
他的声音像是哀落之雁,低低呜咽一声,话未说尽。
沈徵抬头看了眼他的这个朋友。
少年人的情绪里是清晰可辨的哀痛,只是沈徵却又觉得眼前的这个朋友有些陌生。
明明方才他才诉说了一段与心上人有约,却遗憾错过的故事,但听在心思细腻的少年人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他也分不出精力深究。
无论如何,这都是夏椿自己的事情,他作为朋友能给的,也只有安慰而已。
“你方才说,找崔蓁有了线索?”夏椿像是想到什么,错开话题,急急抬头问道。
“倒也不算线索。”沈徵敛眉,指了指书案上的舆图,“我只是觉得,黎城消失的那些姑娘,与玉茗姑娘有关。”
“可是玉茗她已经!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夏椿愤而起身,“难道你也信那些说辞,是玉茗的厉鬼将她们带走了?”
“子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徵摇了摇头。
他认识夏椿多年,未曾见过自己这个朋友竟有这般气愤的神情,可他眼里的愤怒,分明是真实可辨。
“我想,或许是有人借用玉茗的事情,来做了这些事。”沈徵语气温和,宽慰了少年的激动。
夏椿的神色稍缓和,复坐了下来。
“我知这般问可能有唐突,请问玉茗姑娘生前,可曾与谁有怨?”沈徵见夏椿情绪有转,这才试探发问。
“明成你是知道的,当年我走后与黎城旧人再无联系,并不知玉茗她最后竟嫁到宋家···”少年人说着又陷入了悲痛中,言语间有颤抖之声,“都是我的错,若是我··若是我当年就有能力带她走,也不会···也不会···她也不会如今躺在那冰冷的地下无人相伴。”
“玉茗姑娘是无药可医才走的,即使当时你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沈徵看着朋友陷入自责,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将手搭在朋友的肩上,“世事皆难料,这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被这轻轻一触,少年瘦高的身躯佝偻起来,如同孩童般掩面痛哭,“我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当年的离开,我怎么···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情。”
“子生。”沈徵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他,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又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世上之事,难辨对错,既已至结局,便是死结。
今日再问玉茗之事怕也是难有所获,沈徵垂下眼眸。
窗牖外的月光入户,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与那些死物一同,都在这空荡的空间里投下了自己的影子。
……
崔蓁醒的时候,鼻间又闻到了山茶花的香味。
一度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松烟榭的屋子里,待眼睛适应了光线,身子的僵硬与左腿的痛感将她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宋云笙正坐在他旁边,他低头拿着笔在宣纸不知道画些什么。
少年的睫毛上落了日光,病态的眉宇间里难得露出同龄人的少年气。
仿佛不过是对窗读书的少年郎,在温习先生布置的功课。
崔蓁心下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个人,其实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你醒了?”宋云笙意识到崔蓁的醒来,抬头对着她一笑。
明明苍白的一张脸,连笑意都似空气稀薄。
“你又要做什么?”崔蓁冷声问道。
“我没做什么啊,我只是想让你教我画山茶花。”宋云笙面露无辜。
他把那宣纸推了过来,宽大的衣衫褪上,露出消瘦的手腕。
“这样,对不对?有没有比之前好一点?”他问得真诚,眼睛里透露出求贤若渴。
崔蓁扫了眼书案,抬头看向他:“你放开我,我就教你。”
“那不行,要是你万一跑了怎么办?”宋云笙嘟囔一声,“你就评价一下,看着我画,若不对就让我停下来,好不好?”
他像是在沟通,可说得不是什么能听的话。
崔蓁自也没期待他就能这样放过她,她冷哼一声,转了话题:“昨晚你为什么要和说你的事情?”
“昨天?”宋云笙抬头,他像是在回忆,“昨天我说了什么?”
“昨天啊。”
随后他恍然大悟,将笔搁置下,随意甩了甩衣袖。
“可能是我太久没有和人说过我的事情了,觉得你还挺有趣的,所以想和你说说话。”他自顾自笑起来,然后猛而一抬头,“何况,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陪玉茗姐姐了,去了可就再回不来了,所以我和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他笑得天真无邪,但崔蓁看着冷意上涌。
果然是神经病,彻头彻尾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我画了哦,我先这样落笔对不对。”宋云笙并未理崔蓁的神情变化,又自顾自说道,“我习惯先画花瓣,这样绕过来,对不对?”
见崔蓁并无反应,他抬起头,眉眼一弯撒娇道:“对不对嘛?”
明明那般柔和的语气,落在崔蓁眼里只有毛骨悚然。
“不对,先画叶子。”索性也是死路一条,她便与这小变态杠上了。
“叶子?”宋云笙一蹙眉,扯过纸,又重新铺了一张。
“叶子边有齿轮,落笔应轻一些对不对?”他边画边问。
“重一些。”崔蓁冷声答。
“花瓣柔软,转笔是不是要注意墨色,屏气转角?”少年又问。
“随你,重点都行。”崔蓁又答。
宋云笙的笔顿了顿,然后转了手腕重重搁置砚台上,抬眼看来。
“你在耍我?”他的语气不见情绪,但凉意渗骨。
眼睛里闪过一丝腥红,像是血色里最后一缕朝霞。
崔蓁仰头斜睨看着她,她唇角勾了勾,并不说话。
两人便这么对峙着。
片刻,宋云笙先笑了起来。
笑意在病态的脸上不断扩大,最后填满了整张面孔。
这几日下来,她勉强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神情,还有动不动就开始抚掌大笑的神态。
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岿然不动。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表情,我曾经在玉茗姐姐身上看到过。”少年凑近身,呼吸尽数扑撒在少女的耳畔,如同说着什么秘密般小声道,“她后来也是用那样的表情,与我说话呢。”
他语气有些可惜。
“玉茗姐姐不愿意看我种的山茶花。”他头垂了下去,“她明明,明明之前说过要看我种的山茶的,后来···后来她也不愿意看我画山茶花。”
“我只是想像那个人一样,都能用笔墨画出东西来,让她能开心一些,可是她就是冷冷淡淡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和我说一句话。”
他浑身颤栗,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抖动像是一匹临风的缟布,裹着已失控的魂魄。
“然后我想啊,等我们成了亲,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我不会画画,但我可以慢慢学,她不愿看花,但总有一天也会回心转意的,”他眼角笑出了眼泪,“我用了这么多的努力,用来换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的时间。”
“可她不要我,她甚至连死,都不理我。”他快要笑得倒到椅子下去,全身伏在书案上,扬起的灰尘湮没在浑浊的空气里。
而一旁的那株白色山茶已然沾着露水,洁净依旧,素净仍然。
宋云笙像是坠入深渊,忽而又支起身,一把撑住崔蓁的肩膀。
他的手腕如千金之力,几要掐到她的骨头里去。
但崔蓁此刻许是这几日实在被折磨久了,咬着下唇,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癫狂的少年,未有片刻松懈。
“她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他嘶吼着质问她。
她的肩胛骨仿佛被彻底碎裂。
她被折磨够了,她不想再试图用什么话能感动这个小变态。
“我若是玉茗,也绝不会理你!”她死死看着眼前人,回之同样的嘶吼,把她肩胛上的痛意同样释放出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手腕忽而一松,痛意瞬间消失。
她大喘着粗气,抬起头看宋云笙。
他的面容上浮起茫然,眼睛里失了焦距。
崔蓁的话把他掷入一片虚无中,一瞬间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式。
他抬手抹了一下脸,又低头看了一眼。
手指上有些湿润,他很不解地又凑近看了看。
崔蓁死死盯着他,怕落下他的别的动作。
她在等他下一次的发作。
门外传来哒哒哒的敲门声。
将屋子里诡异的宁静扰乱。
宋云笙抬起头,怔神了片刻,遂反应过来。
转身拿起布条往崔蓁嘴里粗鲁一塞,将崔蓁的凳子用手抬起,塞进一旁一口空旷的衣柜里,便抬步朝外走去。
用手一阖门,光线启了灭,灭了起,复陷入死寂中。
柜子里有沉闷的霉味和不知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腐烂气,争先恐后趴上来,将她不断拉坠。
唯一能让她喘过气的,只有柜门那一点微弱缝隙。
随后,她听到宋云笙的声音遥遥传来。
“你们找谁?”与崔蓁说话的方式不同,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着舌根说话,带着几分迟钝感。
这么多年在外人面前,他都保持这番痴傻模样,想来也是煞费苦心。
崔蓁暗自思量着。
“打扰,请问你是宋云笙吗?”
门外的声音因隔着空间,传入这间闭塞的柜子里时,便被削弱了音量。
但即使再微弱遥远,她全身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方才竖起的堤坝瞬间崩溃。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绷情绪的脸被冲淡,在这一瞬间,彻底失控。
这是她这几日不敢奢望的,却又无比期盼的阿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