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矮短的农舍,她的视线能看到低矮的屋顶,上面还有直愣愣支起的粗长房梁。
空气中有浓浓药草味道,但崔蓁隐隐还能闻出几分墨色的气味。
她手撑了撑被褥,试图直起身子。
可很快,疼痛让她龇牙低骂一声,又瘫至塌上,如何也用不上多余气力。
这一动作牵扯了诸多皮肉,连带着手臂痛,脑袋痛,腿上也痛,好像所有能察觉到的地方都有强烈的痛感。
她只得勉强微微低头,看到自己全身多处地方都包裹着纱布。
从她的视线向下看去,捆绑得严实样可以直接搬进金字塔。
崔蓁正想再勉强用些气力支起身子,不远处的矮门被推开,沉闷的屋舍透进些许阳光,空气稍输入些凉意,崔蓁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眯了眼睛。
“醒了?”来人声线低沉,但却难得平稳。
崔蓁稍稍适应了光线,才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这人身着月白宽袍,须发皆白,面容清隽,可双眼却极其聚神,神态间显露出仙风道骨的离世感。
“我?死了?”崔蓁盯着来人瞪大了眼睛,“怎么这次还见神仙了?”
她正要呼唤系统,听到来人笑了一声,缓缓道:“你这小姑娘倒是命大,这么高的山崖上滚下来还能活着的,怕只有你一个了。”
崔蓁听毕,震惊未褪,她试图抬手摸摸自己,但实在手臂太痛,只能作罢。
“我还没死吗?”她又抬头问老者。
“自然是没死。”那老者摸了把胡须,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活着?”崔蓁又急急追问。
“自然是活着。”老者又答。
“多谢爷···多谢老伯救命之恩!”崔蓁这才意识过来,又想行礼,但包裹得严实让她动弹不得。
“莫要谢我,要谢,可去谢我那呆徒儿才是。”老者抬了抬手,朝门外唤了一声,“十色,把药端进来。”
随即门后又进来一个小女童,年岁不大,手里平平稳稳端着一盏药,对着老者一揖,又对着崔蓁一福。
“先生,崔姑娘。”
“多谢小妹妹救命之恩···”崔蓁正要启唇。
那小童慌忙摇头道:“救崔姑娘的并不是我。”
崔蓁不明,抬头去寻老者的表情。
那老者倒是含笑又摇了摇头:“我那学生现如今正在隔壁呢!十色,你与她说。”
崔蓁听毕愈发茫然。
那小童清了清嗓音,把药递给崔蓁。
然后站直了身子道:“我随先生进山采药,发现郎君正抱着崔姑娘在山路行走,当时崔姑娘浑身是血,先生让郎君带着姑娘回来,这才救下了姑娘。”
“怎么跳过了那一段?”老者瞥了眼小童。
“先生,那段不说也罢。”小童瘪了瘪嘴。
“罢了。”老者笑着摇了摇头,回头又对崔蓁道:“你且安心养伤,你身上多是皮外伤,唯有左腿伤到了骨头,静养些时日便可。”
“十色,我们出去吧。”老者唤了声小童。
门又嘎吱一声关上,室内再复安静。
看着复陷入空寂的屋子,崔蓁忽而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自己真的还没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自己也有大难不死的能力了么?
只是此刻身上太痛,她的思绪撑不住她思索太久,方又觉困意袭身,便任由心性沉沉睡去。
门外。
“十色,他画出来了么?”老者阖上门,对着小童低声道,言语多了几分严肃。
“回先生,沈郎君依旧只落下一笔,别的,丝毫未动。”小童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我竟不知道他心魔竟有如此之深。”老者沉吟半晌,复不言语。
“可要把崔姑娘醒了的事告知于沈郎君?”小童问。
“不必,他心中杂念过多,也许不告诉他,还是一件好事。”老者衣袖半挥,抬手拂了拂长须,折身朝外走去。
此处位于南山深处,多年来云雾缭绕,甚少人烟。
方圆十里没,唯有这一草庐还略有烟火之气。
云山深处,别有洞天。
…
已经过去三天了。
沈徵望着墨色上的浅淡的一点墨,那还是他花了许久的气力才堪堪落下的一笔,至此后,丝毫未动。
无论是在临邑还是到了这南山,只要是画人物,这手中之笔便若千金之锤,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从落手。
他认命阖了阖眼睛。
黑暗里,面前视线唯有一处终究有所不同,以往落笔人物,阖眼皆为狰狞着朝他嘶吼的面容,可如今,崔蓁浑身是血的情景,却更占了上风。
那些令他畏惧的面色,此刻皆换作对她的惊惧。
她昏迷不醒,浑身是伤地躺在一墙之隔处,而他却只能被关在此地还要直面内心煎熬。
是他无能,救不了她。
他本欣喜于命运眷顾,让他能够在南山中遇到颇通岐黄之术的老师,可老师救人的要求,却是要他作一幅人物图卷。
他从未像此刻怨恨自己的懦弱无用,竟连一幅人物都落不下笔。
自己平日里意气风发的“从心而绘”“搜尽奇峰”之类的高谈阔论,此时此刻,仿佛都成了最无力的笑话。
他的心沉落在担忧急迫里,丝毫静不下心,如何又能从心而绘?
他甚至不配拿起手中这支笔,少年握紧了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案面。
也许正如王祁所说,他凭什么能带离崔蓁回家呢?
此刻他冲出去与老师说自己做不到,再求老师救崔蓁,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垂着头,手指渐渐蜷缩起来,身子却缓缓低了下去。
“沈徵。”门牖缓缓推开。
透进光色,也波动了凝滞在半空的空气。
少年抬头,见着来人,急急喊:“老师!她···”
“你可有画出东西?”老者并不答话,视线清淡地扫了眼依旧空白的纸张问道。
“学生···未曾···”沈徵愧疚得低下头,忽而又想到什么,急急抬头道,“只求老师救救她,除了这个,学生别的都能答应老师!”
少年的神情很是迫切。
老者收回视线,淡淡望着他的这个学生。
他看着少年漆黑却满是期待的眼睛,在老者的视线里,仿佛能一瞬能看穿少年此刻的紧张无措。
“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于诸物;与其师于诸物,未若是诸心。沈徵,此刻你的心在哪里?”老者淡然问道。
“老师,学生心不定,因而不能落笔。”沈徵低下头,他不敢直视老者的眼睛。
作为学生,眼前这位是带他进入水墨丹青之境的第一位恩师,他对老师永远都怀以崇敬,他也最惧老师的失望。
老师的质问,如刀劈斧砍,直如心扉。
“为何心不定?”老者又问。
“因有前缘诸多杂念,是学生之过。”
“杂念可惧?”
“学生惧,因而次次意图躲避。”
“定心是心,杂念也是心,你所言从心而绘,便只认一种心么?”老者的声音忽而提高,正如当头棒喝,直敲少年灵府。
沈徵却是心中一惊,错乱抬头。
“此刻你心中所思为何,那心便是何,就按此心绘下,尔明否?”
门牖又合上,独留沈徵还在原地。
可老者的声音却若余音绕梁不止。
这几日他心中所想是什么?
少年缓缓阖了眼眸,倚着椅子又坐了下去。
那透着薄光的纸张轻薄得像是淡淡一层烟云,可他的思绪却不在这张纸上。
他心中所思为何?
自幼年起,他被拉扯在不同身份认知的极端里,当他觉得自己是东戎人,可东戎人厌弃他,说他不过是大梁的的杂种;
可自达大梁后,大梁人却又当他是个草原来的蛮子,时常讥笑嘲讽。
就算是相识多年的刘松远与夏椿,初初见他时,也不可避免得把他当做敌国质子,多有隔阂。
其间种种,他并非无动于衷···
但他虽不怨,却心魔不止。
在他短暂的前半生里,却也有幸被人点醒过两次。
一次是在那滚滚火焰的帐篷里,他本以为自己将与母亲焚在一处,可有人义无反顾冲进来揪出了他;
还有一次是在随官家出行时的一处村落里,他被人陷害推入深潭,又有人拼死救了他,点醒了他的意图;
可这短暂的两次命运眷顾,都在唤醒他之后,却又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也许就是个灾星,谁与他亲近,谁便要受到诅咒。
他想做的所有事情,终究逃不了被抛弃后的命运。
唯独……
那日春溪青碧,日光正好。
他一如往常坐在马车里,马车不紧不慢朝前行。
因临邑人多见他面色多有异样,他素来不爱探出头看街巷临市,所以往往他都一人安安坐于车内出神。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的春风过于绵长,竟勾开了一角车巾。
他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透得像是草原上姑娘们最爱佩戴在腰间的琥珀串子。
那样好看的眼睛看到他时,没有盛任何不怀好意的攻击,只装着满满好奇和毫不遮掩的惊艳。
这双眼睛称不上他见过最好看的,却是最天真真挚的。
像只是一方琥珀在折射他。
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可那日的春风,携着远方草原上久违的暖意,拂过临邑的街巷,带来了第一朵银莲花的芳香。
再然后,他与她在画院初遇。
他其实那日早早就看到她去了东厢,后中旬又被赶出了课堂。
他便也寻了个理由随刘松远一起出来。
他那时虽站在刘松远身后,但却知道,自他出现在她视野里,她的视线便停留在他身上。
少年人忽然有些得意,但却又不敢报太大的期望,便也只能按压住情绪默不作声。
直至少女毫无遮拦地绽放笑意,把手伸至他前,对他说她的名字。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
自那日街巷视线相对,他便偷偷打听了她的名字。
只是“崔蓁”这个名字从她嘴里亲自说出来,好像又成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直至刘松远问她“你不介意”,他似才稍稍找回了神志,手指在衣袖里蜷了起来。
少女歪了歪头,面色坦然的反问“介意什么?”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像是落在他心上的种子,然后渐渐伸长,不断开花。
直至贫瘠之地生出一朵花。
然后他看到她因别人对他的态度而恼火;在街巷上别人对她报以厌弃的神色时,她愿意与他并行而走;甚至听说她曾因他与别的姑娘大打出手。
他那时又因她有婚约顾及,而一心只当做朋友以待。
可他虽对很多事情有些迟钝,却并非察觉不到自己心思的转换。
在悬底看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是血,伤痕累累躺在枯枝丛木中,像是一朵破败的花朵。
他仿佛一瞬间又回到那个火焰升腾的帐篷里,他和母亲间隔着燃烧的一个矮柜子,可他却怎么也冲不过去救出母亲。
恐惧,无能为力,渐渐淹没了少年思绪。
他心中向长生天,向佛祖,向满天神佛暗暗祈求,只要崔蓁活着,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只希望她能永远都像那日在矾楼的漫天烟花里笑着,他便能感觉到快乐像是一弯溪涧,渐渐将他充盈。
这些是他的心,是他意图掩盖,却又无处可藏的心念。
手中的笔似乎一瞬轻盈起来。
那透着薄光的纸张轻柔又有着温柔的肌理,仿佛每一墨下去,都能令他忆起万千情绪。
压在心头的沉重,竟从未像此刻这般轻快。
既是杂念,那也是他的本心。
那便不避,不躲,将其本本由由,丝毫不减描述下来。
前人之法……未若师诸心。
取自北宋画家范宽绘画观点。
其实阿徵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注意蓁蓁啦!就是小朋友觉得蓁蓁有婚约不该多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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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