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后,冯丞日日与崔苒待在府邸里喝酒谈天,甚为快活。
崔府实则并不大,可他却难得见崔蓁几面。
自那日后,他心中欢喜愈甚。
那事情虽与预期有些差距,但怎么说还是死了一个崔蓁身边的小丫头,王家换了姐姐过去做大娘子,要崔蓁过去做妾,这个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
只要姐姐能得偿所愿,即使花费再多心思也是值当。
只是今日他收了份请柬,看着纸笺上的字,他蹙了蹙眉。
当年他与小娘略施小计,将他那嫡出的三哥哥气得离家出走,多年不见,却意外在这临邑相邀。
少年勾了勾唇。
一张圆脸上仍是喜气满满,却又不可避免露出些轻蔑之色。
当年他还年幼,便能让这三哥哥愤而离家,由此护住母亲,如今又用相似的办法为姐姐夺回了姻缘,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有完不成的。
少年手指在朱红请柬上随意敲了两下,缓缓站起身来。
不过是一桩赴宴,他倒是好奇,这位多年不见的兄长,如今又是个什么模样。
少年人为自己不久前才赢得的胜利洋洋自得,姿仪颇为随意,抬起手指整了衣衫,便大步朝外行去。
马车停在王楼。
这是临邑城颇为盛名的酒楼,他随崔苒她们来过几次,倒是有些熟悉。
门口的大伯见着冯丞一揖,唤了一声“客来了”,便在前头人进门。
绕过几重,待推开一间偏内里酒阁子的门,冯丞抬腿踏入。
“三哥哥。”
他这位久未谋面的三哥哥冯亘,如今看来倒是比多年前要沉稳了许多,甚至都蓄起了短须。
父亲曾说他与这位三哥哥生得最像,可他却不以为然。
冯亘如何能比得上他心智万一,冯家那些兄弟里,也唯有他最为聪慧。
“小郎,多年未见了。”冯亘点了点头,他倒是并未有何神色变化。
“三哥哥怎么来临邑了?”冯丞慢悠悠坐下,他自己先低头倒了杯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榷场那里生意了了,来临邑修整几天。”冯亘笑了笑,也斟了杯茶水,解释道,“家中一切安好?父亲母亲也可安好?”
冯丞手一顿,将杯盏一推,他并未抬头:“自是安好,劳烦三哥哥记挂了。”
冯亘倒并未对冯丞此刻不阴不阳的语气有作多反应,只是微一沉吟:“听闻王楼里的炙羊肉做得最好,小郎可要尝尝?”
冯丞这才抬头看向冯亘,他唇角微微一扬:“三哥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炙羊肉吧?”
冯亘微一愣,才算有了反应。
“小郎误解我了,年少往事如过眼云烟,如今你我都已长大了,无论如何,咱们都还是一家人。”冯亘笑了笑,提手替冯丞斟了杯酒,把酒盏又推了过去。
冯丞倒是手腕一抬,便把那酒接了过来:“三哥哥倒是明白人。”
“自然,我今日特来相邀小郎,是想与小郎说清楚,往日那些事过去便过去了,年前父亲着人寄了信过来,我也实在有所感怀,如今思来,当日那些事,不过是弹指云烟,咱们彼此都莫要再计较。无论如何,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冯亘抬起酒杯。
“三哥哥既已这般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冯丞一扬手,酒水一饮而尽。
他的眼睛倒映在清澈酒杯里,酒杯一晃,整个面容便模糊看不清。
他实未想到,自己这位兄长过了这些年,竟生出这样的性子,无论是真是假,左右他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自这般心思存着,也不知不觉饮了几杯酒水。
二人陆陆续续搭着话,王楼的方栀灯不知何时也渐渐点了起来。
琉璃色的珠帘映衬在杯底,晃出许多彩色的影子,陷入杯盏里的人心,偶尔也容易被这酒水去了神志。
恍惚间,耳畔竟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弹唱。
那女子的声音忧伤,在繁华的王楼之间流动,透过酒格子的薄窗,缓缓入了冯丞的耳朵。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
女子声线柔美却又哀婉,还颇有些熟悉。
“这唱歌的是什么人?”
几杯下肚,冯丞视线迷离,便觉这歌声听着哀伤,与他的心情全然不符,登时有些恼怒。
“无非是一些寻常歌妓,小郎你喜欢?我去给你唤进来。”
冯丞一扬手,试图伸手去阻。
可眼前的冯亘的身影像是碎成了无数个影子,左右晃动,令他分明不清。
他扶了扶额头,试图让自己看得更仔细些。
鼻尖却略过浓香,待他意识又开始飘移。
屏风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
“郎君要听什么曲子?”那声线温柔缱绻,却让冯丞的心思愈发迷散。
冯丞抬眼,那女子的身影摇摇晃晃,看不分明,偶一点清晰,他却心神不禁一荡。
“凝···凝秀?”冯丞指了指那女子,他站起身,几乎要扑过去。
可他走得踉跄,被冯亘扶住。
“回郎君,奴家名叫春云。”那女子低了低头,身子微微后缩了些。
“春云?”冯丞摇了摇头,“不对,你是凝秀,你肯定是凝秀。”
“小郎,我方才问了,这女子是柳州人,的确唤作春云。”冯亘在冯丞耳边开口道,“怎么可能会是凝秀呢?”
“是·是··我迷糊了。”冯丞支吾着,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凝秀又不会唱什么歌,怎的还能来王楼卖唱呢?”冯丞打了一个酒嗝,“何况她早就····早就···”
如今饮了酒水,酒意正浓,他平日脸上常有的喜气笑意消失殆尽,此刻倒像是有了数不清的迷茫在这张仍旧稚嫩的脸上展露。
“你唱,你唱一首给我听听。”冯丞指不明方向,胡乱说了一句。
他看不清女子的具体容貌,手也只能虚虚立着,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指向对否,喃喃吐了这一句话。
“郎君想听什么曲子?”女子顺从问道。
“随···随便。”
女子重新拨了拨琴弦,几声短音,让冯丞有了短暂的清醒。
但很快,她朱唇轻启,轻柔的曲调便又成了绵长的长调,直往人心沉落。
随着歌声的起伏,整个酒阁子似都成了混沌颜色,摆在四处的器具时而放大,时而又逐渐缩小。
好像跟着他视线,它们都以诡异的形状生长着。
“凝秀,凝···秀。”冯丞喃喃自语,如在一片混沌间沉沉睡去。
他觉得自己身体像是任由人主宰着。
突然像是离开了酒阁子,又不知不绝里,仿佛置身于颠簸的马车上。
那马车去往什么地方?他想不明白。
就回钱塘去,回他那个窄小的院子里罢。
他与周围的喧嚣如隔着一层水雾,勉强试图睁开眼睛,浑身却使不上气力。
耳朵里只有女子轻柔的吟唱声填满着。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像是生在他的耳朵里,一点一点向里生长。
可他明明说不出任何话来。
唯有一遍一遍唤:“凝秀,凝秀···”
他像是坠入了梦境里。
在那个烟紫色的梦境里,凝秀依旧身着桃红的衣裙,如同春日临于枝头的桃花,对着他弯眉一笑:“小郎若不负我,我定也不负小郎。小郎无论让凝秀做什么,凝秀都愿意。”
冯丞向前忽而一抓,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便彻底消失不见。
眼睛里的颜色便又成了层层落落的光圈,一点点放大,又一环环缩小。
凝秀好像又在更远的一些方向朝着他淡淡笑着。
“凝秀···”
这样的一个名字绕于唇齿,生出年少时的旖旎和诸多言不由衷。
他踉跄着朝前奔跑,想扯住她的裙摆。
可她却若似桃夭色的烟霞,明明在那处,一瞬又在遥遥远处。
他只能亦步亦趋往前追逐。
“小郎。”她在那厢轻唤了一声。
“小郎不是说最爱我么?”女子丹唇里生出长长的忧怨。
“凝秀,我…你知道的…我小娘,我姐姐她们不易,我只能…只能这般把我那三哥哥赶出家去…”
他磕磕绊绊解释着。
她却依旧站在那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所以小郎你就不要我了么?”女子言语哀婉,“你不要我了么?你连…连同我们的孩子都不要了吗?”
“凝秀,我···我···我对不起你···我那时,不知道你已有了孩子。”
他想不出任何解释的言语,可唯独‘对不起’几字,便是他唯一可真情流露的话。
“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他忽而抬起希冀的目光。
他试图张开手去触到她。
“你不要我了么?”女子并不回答,她的身形又往后移了移,“我们的孩子…他都还没成形,小郎,他甚至还没有成形。”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遥遥的,不知从什么方向又传来哀婉的声调,轻轻柔柔,让人辩驳不明。
“小郎,你不要我了么?”她双目里尽为忧伤,将他不断往下拉坠。
“我没有···”他低低哀叹了一声,“我没有···”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那时断时续的歌声,却若如无形的网,层层罗织,让他不得挣脱。
“凝秀。”冯丞看着她,试图又唤了一声。
她好像离他又远了一些。
桃红色的裙角逐而成弥散开的浓雾,成了模糊不清的烟云。
她即将消失于空气里。
“凝秀,别走。”他挣扎着,义无反顾朝前跋涉。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从四处传来的歌声与少女的口型重合,即将弥散于无形间。
“凝秀,等我。”少年挣扎着向前。
涉过烟气缭绕的烟云,忽而,身形像是被什么牢牢抓住,让他丝毫不得挣脱。
“救····救命!”他意图伸手呼喊。
可脚下如同千金之坠拖着他不断往下沉沦。
他低头往下看去,他像陷入了沼泽之中,而将他腿脚紧紧缚束的,是一团不成形状的血肉团,隐隐还能看到似有形状的手指和扁脑袋。
那东西注意到他的目光,扁脑袋朝上看来。
它明明还没有五官,可冯丞却觉得这东西像是对着他露出了讨好的笑意。
也是那般喜气,又夹了几分诡异。
他浑身颤栗起来,仿佛方才心底的那点愧意与情谊因着这个东西烟消云散。
鼻息里忽而又闻到了浓烈的香气。
“小郎,你不是爱我吗?”他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手指环了上来。
“小郎不喜欢我们的孩子吗?”女子的声音如同鬼魅,“小郎你低头瞧瞧他,他生得与你这般相像。”
冯丞似被定在原处,他试图逃离,可腿脚上的那个怪物牢牢固住他,不得挣脱。
“小郎爱我,便随我们走吧。”女子将唇轻轻覆在他的耳垂处,又旖旎着音调柔声唤道,“我们一家三口,也算齐全。”
冯丞恐惧得牙齿咯咯发抖,可他却喊不出一句话来。
身上的黏腻感抓着他不断坠落,他试图伸出手挣脱。
那女子却又欺身上来,如同蛇类缠于他身上。
“走吧,小郎。”
冯丞看到那团东西已到了凝秀的后背,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但女子毫无畏惧,反拥住他:“小郎别怕,我们的孩子很乖,他很听话的。”
他想要发出声音,想要拒绝。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只有喉咙底咯咯声虚弱作响,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无力。
“小郎,走吧,随我们走吧。”女子轻轻咬住他的耳垂。
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与恐惧一同,向着无底深渊坠落。
吞没…
吞没到所有幻象消失;吞没到任何怨念情绪不见;吞没到水面恢复平静,只有半轮清月重新覆上。
堤岸上的女子望着黢黑的水面,静得恍若未曾发生任何事情。
只是她的神情泛着冷意,像是黑暗里无声的芦苇,明明纤弱得让人忽视,却又坚韧得于此生长。
“姐姐,我替你报仇了。”
寂静里,女子的声音几不可闻,与夜色溶搅一处,又在寒风间逐而消失不见。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出自两汉班婕妤的《怨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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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宝贝们圣诞快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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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凝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