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羁来得好快,倏忽赶到冉彤二人的藏身地附近。
他被炸得只剩一条破破烂烂的裤衩,周身遍布深可见肉的血痕,四肢肩背多处骨折,右眼血肉模糊,几经失明,几百年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冉丫头,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他感知到冉彤和女妖的气息就消失在这一带,断定她俩没逃走,正收敛神识藏在某个地方。欲搜捕,身体委实支撑不住,骂骂咧咧落在地势较高的山顶,调息疗伤,同时监视山下的动静。
冉彤藏身的位置刚好能望见他,这老鬼上了大当,双方的梁子定然解不开了,日后可得小心绝不能单独碰到他。
她用冰心诀治疗手腕,那女妖也试图挣脱秦不羁的束缚咒,努力半晌终是徒劳。
冉彤看她急得满头大汗,劝说:“别费力气了,回头我请人帮你解开。”
这法阵对外还有隔音功效,不妨大声说话。
女妖气鼓鼓白她一眼,傲慢地转过头去。
冉彤正牌千金出身,比她更会耍大小姐脾气,冷笑着背对她。
僵持一会儿,女妖先忍不住发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冉彤像墙壁,毫无反应,女妖嗔怪:“你聋了吗?跟你什么说话怎不回答?”
冉彤刻薄道:“我不跟畜生讲话。”
女妖大怒:“你敢骂我畜生,我有白泽族的王族血统,比你这人族贱民强得多!”
冉彤讽刺:“不管人族妖族,不懂礼貌的都是畜生。你修炼上千年才化形为人,可惜还不会说人话。”
女妖粉面似火烧,奈何冉彤占尽道理,要斗嘴得先换个角度,否则自取其辱。
“……本小姐并非不懂礼仪,是怕你这野丫头听不懂,才用适合你的风格讲话。”
冉彤假笑两声,转身抬起左手隔空啪啪啪连抽她几个耳光,女妖脸颊登时像红皮萝卜高高肿起,气急叫嚷:“你敢打我!”
冉彤面色阴冷:“我打得就是你这糊涂东西,明知我为救你差点把命搭进去,这半天一句感谢的话没有还敢跟我摆架子。要不是我这只手还没好利索,能把你那张臭嘴扇后颈窝去你信不信?”
她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两年,早发现动手比动嘴方便,有的蠢人天生迟钝,□□疼痛才能震撼他们的心灵。
女妖无力反抗,受不住这屈辱,泪汪汪哭骂:“我为什么要感谢你?你吃了我哥哥的内丹,就是个坏人!”
她激动地摇晃脑袋。右边鹿角突然被冉彤紧紧拽住,脑门挨了一记爆栗。
冉彤在家常这么教训堂弟,这白泽女妖岁数比她大,可外表心智还像稚气未脱的少女,她欺负起来完全没负担。
“说你蠢还真的蠢,我吃你哥哥内丹前他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况且我不吃他的内丹哪儿来的命救你?这点道理都搞不清,我看你不是白泽是白痴。”
女妖斗不过也骂不过,呜呜哭道:“你如此羞辱我,子涛绝不会放过你。”
她再三提起这个名字,冉彤猜是她的靠山,问:“那子涛是什么东西?有多能耐?”
女妖瞪着她,语气重新强硬。
“他是我的未婚夫,即将成为我族最强大的战士,你们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语气兼具恐吓、炫耀,看得出极为信任对方的人品及能力。
冉彤质疑:“你们白泽不擅杀伐,自古被人追着东躲西藏,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
女妖最恨外人贬低,被按住鹿角也要吼叫反驳:“别狗眼看人低,上古时代白泽族出过好几任兽族妖王,我们的祖灵大人就是其中之一。若不是你们人族百般阴谋迫害,我族岂会凋零?不过那些屈辱已经过去了,子涛会在祖灵大人庇佑下重启血脉之力,到时定要叫你们血债血偿。”
语调升至最激昂,左脸又挨了一巴掌。
冉彤淡定嘲谩:“能不能好好说话,疯吼啥呢。”
女妖羞怒欲狂,不住尖叫哭喊:“死丫头,有种你放开我!”
“我要是能解开秦不羁的咒术,十个你都打不过。”
“你算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坏蛋!”
“我可不是狗,也没仗谁的势,从没见过你这么没学识教养的化形妖怪,有空多读点书吧。”
“你……我就是没学识怎么了?还不都是你们这些恶人害的,从一出生就不停逃难,哪有功夫读书?你们人族的书里满篇礼义廉耻,可有谁真正做到了?只会倚强凌弱,损人利己,比我们妖族坏多了!”
女妖涕泪横飞抒发着对人族的偏见,冉彤听她提到身世,联想起自家逃难的日子,推己及人,立时心软,松开鹿角坐回原处。
“你有闲心跟我吵架不如自求多福,秦不羁若一直守在这儿,我们都别想逃。”
她一冷场,女妖便演不了独角戏,怒哼着躺下,背着冉彤偷瞄山顶上的人影。
那魔头看 来不会善罢甘休,她们躲在这儿真的安全吗?
冉彤相信老魔会凭追踪禁制找到她,最迟日落前就能获救。
只要秦不羁别在这期间搞幺蛾子。
日头仿佛勤奋的蜗牛,带动地面上的影子缓慢移动,冉彤见秦不羁头顶渐渐聚集黑云,伤势正在持续恢复中,焦虑一点点累积,侵蚀着她的镇定。
女妖也在担忧,这法阵貌似只有隐藏功能,倘若那凶汉伤愈,有的是办法逼她们现身。
她为抵抗咒术耗损了很多灵力,此时又累又饿,趁冉彤不注意,偷偷啃身下的青草。
冉彤正凝神警戒,马上发现她的小动作。
妖修在羽化登仙前都不能断食,这白泽女妖想是饿了。
她身上还带着一些自己培植的丛生香荃,取出几株递到女妖嘴边。
“没有毒,吃吧。”
女妖急需补充灵力,也不懂什么叫“嗟来之食”,认为冉彤重视她才给吃的,高傲地哼了一声,咬住灵草嚼了两下,皱着脸嫌弃:“真难吃。”
冉彤又递上两株老魔培植的香荃,女妖尝了尝,大口吃起来。
“这个还凑合。”
她乖乖吃东西的样子还算可爱,冉彤大致摸清她的脾气,觉得尚在容忍范围内。既冒险救了她,若再讨厌她,吃亏的就是自己,可能的话还是想尽量结个善缘。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妖扭头不睬:“你不是说不懂礼貌是畜生?本小姐不爱跟畜生讲话。”
“学舌倒挺快,下辈子变鹦鹉吧。”
“你这么会骂人,上辈子一定是泼妇!”
“嘿嘿,那我这辈子继续当泼妇,不会受欺负。”
“待会儿等那恶人伤好了,你这辈子就到头了。”
“那你也能早点变鹦鹉了。”
“你讨厌!”
女妖骂完咽下食物,毫不羞赧地说:“这种蓝花香荃还有吗?再给我几株。”
老魔培植的灵草当属极品,是她从没吃过的美味。
冉彤惊诧有人的厚脸皮居然能与她旗鼓相当,奚落:“你刚骂了我,还好意思管我要吃的?”
女妖嗔怪:“你又不吃草,留着不是占地方?”
她这么理所当然,冉彤不捉弄怪难受的,笑着揶揄:“这些灵草是我留着喂灵宠的,你先答应做我的灵宠我就给你。”
女妖愠怒:“不给算了,小气鬼!”
她再度躺倒,穿著靴子不舒服,索性脱掉光着后蹄,少时,裙子里伸出一条白色的鹿尾,鞭子似的晃动着,驱赶周围的飞蚊。
冉彤没达到目的,追问:“你吃了我的东西,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
“谁理你啊。”
女妖存心气人,可是斗不过狡猾的少女。
冉彤沉下脸质诘:“你不敢说名字,难不成是在冒充那位白泽仁兄的妹妹?”
女妖猛然翻身挣扎坐起,小脸又红成柿子:“鬼才冒充呢!”
“那你哥哥叫什么?我丑话说在前头,那秦不羁原本挺赏识我,要不是为了报恩,我也不会跟他反目。你若敢冒充恩人的妹妹,我绝不饶你。”
女妖受不得冤屈,大声说:“我哥哥叫武月晓,我是他妹妹武翩翩!”
冉彤如愿以偿,转笑调侃:“翩翩这名字倒蛮好听的。”
武翩翩看出她在使诈,叱骂:“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的名字,又骗人!”
冉彤煞有介事道:“我没忘记他的恩德就算对得起他了。你也该记住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再骂人就是恩将仇报。”
像是在呼应她这句话,法阵外突然响起秦不羁炸裂般的怒吼。
“恩将仇报的死丫头,今日休想活命!”
那老鬼暂时控制住伤情,起身挥舞双拳,先向西南方甩出一个大如城门的黑火球,浓墨般的黑焰泼地,森林化为乌有。
秦不羁蓄力一阵,紧挨着火场释放第二波三途烽燹,又一片森林烧成白地。
见他地毯式清场,冉彤和武翩翩大惊失色。
“再不跑我们会被烧死的!”
武翩翩慌骇尖叫,随即意识到逃跑也是同样的下场。
冉彤已恢复冷静,剩余的四张震爆符足够制敌,就怕老秦再挨一张会没命。
这老鬼固然凶恶,却不曾害过我,还是万岁前辈唯一的亲人,如非必要真不想杀死他。
两难时分,一个人影突然闪现在她和武翩翩中间,唬得她们同时起跳,武翩翩身体被缚,刚离地便重重摔落,右眼埋在草丛里,露出的左眼紧盯着那人。
冉彤已看清来人,这是个身穿粉红花衣,背挎大红葫芦的小老头儿,眉毛胡子头发没有一根是黑的,脸上皮肤却如婴儿般细嫩光滑,大鼻子红又高,大眼睛黑而圆,说他是老头儿太年轻,说年轻又显老,用鹤发童颜来形容最贴切。
这小老头儿正是当日在德康城用乾坤挪移阵同她交换《云影仙踪记》的神秘修士。
那时冉彤披着周羽珞的皮,受映真镜保护,没让他看穿真容,而老头儿走时删除了她的相关记忆,所以此刻二人重逢不相识,都以看陌生人的眼光审视对方。
“小姑娘,你胆儿可真肥。”
老头儿率先露笑,咧嘴亮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眼睛眯成月牙形,看上去挺和善。
冉彤瞧不出这老头儿的修为,判断至少在极境中期以上,否则谁见了秦不羁那疯样不逃跑?还有闲心躲在这儿跟她打招呼。
她镇静回应:“前辈的胆子也不小,看来不知道那纵火烧山的疯汉是谁。”
老头儿嘴咧得更大,想是觉得不雅观,连忙伸手捂住,笑够方说:“我不止认识他,还跟他很熟呢。对了,我还知道你,你叫彤儿对吧。”
他表情突然狰狞,见冉彤反应惊恐,又恶作剧得逞似的捂住肚子狂笑:“毕竟是小姑娘,定力还差得远呢。”
冉彤绷紧神经按住储物袋,准备抽取震爆符。
老头儿知道她想干嘛,忙比出制止的手势:“跟你闹着玩呢,你可别拿那震爆符扔我,我这身衣服新做的,弄坏了可惜。”
冉彤戒备询问:“前辈究竟是何人?还请明示。”
老头儿正色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何救这小白泽?她跟你非亲非故,死便死了,你犯得着为她得罪秦不羁吗?”
冉彤以为这也是个藐视弱者的邪魔,神情更为严肃:“人的命是命,妖的命也是命。我就是看不惯老秦滥杀无辜,怎么了?”
老头儿哈哈大笑,连说两个“有趣”,随后和和气气道:“你莫怕,是万岁请我来救你们的。今早我在松阳遇上秦三哥,听他说准备猎杀这头小白泽,我料定万岁不会乐意,后来去客栈看他,忍不住跟他提了一嘴。万岁马上求我阻止他爹,顺便还说起你,说如果他爹难为你,叫我千万救上一救。”
早在秦不羁捕获武翩翩时他便悄然到场,冉彤如何救人,如何脱逃,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在她布阵时隐身潜入阵中,见她和武翩翩斗嘴好玩,想多观赏一会儿,故而迟迟未现身。
冉彤谨防他是冲着老魔来的,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打听:“这么说前辈是秦不羁的至交了,敢问可是万象圣尊旗下?”
老头儿直率点头:“没错,我叫王霸,看你是个有见识的丫头,想必听说过。”
冉彤岂止听过,“瞒天过海”王霸也是白子落手下干将,在“十柱石”中排名第八。
据说这老头儿诡计多端,精通幻术,着过他道的人不计其数。
双方交谈时,秦不羁继续放火。
他重伤未愈,拼着老命泄愤,数次释放三途烽火后灵力衰竭,用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
王霸看了直啧嘴:“这秦三哥还是这么鲁莽,我得赶紧劝劝他。你们待在这儿莫动,等我劝走他再离开。”
王霸腾空飞出法阵,秦不羁察觉异动,也不仔细查看,暴躁地扔出火球。
若他状态正常,王霸硬接就是托大,这会儿倒能轻松应对,罡风一出吹散那穷弩之末的黑火。
“三哥,别乱来!”
他赶在秦不羁踉跄前飞过去架住他。
秦不羁照脸啐他:“王八蛋,怎么是你?”
王霸皱着眉头擦了擦脸,假笑:“是万岁让我来的,半日不见,三哥为何弄到如此狼狈?莫非那白泽兽有了厉害的保镖?”
秦不羁脑门上的青筋几乎撑破皮肤,愤恨低吼:“哪有什么厉害保镖,是个忘恩负义的死丫头,她和那泽兽就躲在这林子里,待我放火烧死她们!”
王霸用力拦住他,好言劝告:“你伤得太重,不能再动用法力了,让小弟送你回客栈疗伤吧。”
“老子没事!”
秦不羁狠狠推开他,满嘴血沫飞溅地骂道:“那姓冉的死丫头太没良心了,我和万岁救过她性命,我还破例把‘三途烽燹’传给她,万岁对她更好,连君上恩赐的映真镜都送她了,未曾想她翅膀还没长硬就敢反咬老子!老子今天不弄死她道心要毁!”
冉彤听得憋屈,暗骂:“不是我没良心,是你非要造孽,秦万岁摊上你这种老子真倒了血霉,没病也会被你害得遭天谴。”
武翩翩听了秦不羁的话,始信冉彤没骗人,她的确为救她断送了一条上好的人脉,当得起舍己为人为四字。
于是对她恶意全消,有点感激也有点愧疚。
王霸按住秦不羁的胳膊,不住口说:“三哥消消气,那丫头是很可恶,我听了都火大。可你已然伤了元气,再乱来恐危及性命。你不管别的,难道连万岁也不在乎了?那孩子只你一个依靠,你那么顾惜他,正该保重自个儿啊。”
他切中要害,成功唤回秦不羁的理智。
这莽汉一跤坐倒,喘着粗气说:“罢了,今日暂留那丫头一命。且待我养好伤再同她算账,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宰了她。”
王霸使劲点头:“嗯,正是这个理。万岁这会儿该等着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他搀起秦不羁,遁光一闪远去无踪。
冉彤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们不会复返,这才收了法阵,低头看着武翩翩说:“你是想留在这儿等你的子涛,还是跟我走?”
武翩翩仍有些别扭,嘟哝:“你要去哪儿?”
“城里有个叫胡员外的化形狐妖是我长辈的朋友,兴许能解开你身上的咒术,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带你去找他。”
武翩翩知道那胡员外,点头依从。
冉彤背着她低空飞向松阳城,路上谎称自己姓童,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距离城门十几里地时,一只飞车组成的仪仗队追上她们。
那些飞车都由沉香木打造,雕刻精美花纹,镶嵌众多贵重珠宝,拉车的火眼金睛兽披着紫金辔头,珍珠罩衫。单看排场便知主人非富即贵。
武翩翩惊喜:“是子涛!”
她叫冉彤停下,等待仪仗队靠近。
冉彤正好奇那子涛是何许人,仔细瞩目观望。
车队在她们身前横停,中间最大最豪华的四轮车上走下一位白衣红袍的青年男修。
这人身材高大,白皙斯文,长了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两边卧蚕丰满,眼尾略带红晕,真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子涛!”
武翩翩欣喜呼唤,迫不及待想向对方撒娇。
冉彤看到那子涛的第一眼只感觉奇怪。
之前听武翩翩介绍还以为她的未婚夫也是白泽兽,可这个男子分明是人类,怎么就成了她的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