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眼下荔城城中的人,心中想法再如何随性,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一点的。皇后刚刚离世,便是往常格外喧闹繁华的荔城也安静了许多,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些。
其实也不算冷清,但显然是不能和前些日子的热闹相比的。韩无霜心里叫着苦、表面陪着笑,和商扶珩一块儿出府了,本来也想让这琅王殿下瞧瞧他们荔城的繁华,结果瞧见的却也和在宓城见到的景象差不离多少,韩无霜只好煞费苦心口舌生花似的向商扶珩介绍这荔城。
然而商扶珩并不能理解到韩无霜这但求不冷场的苦心,听久了便觉得烦:“你能闭嘴吗,十五?”
韩无霜:“……好的。”
最后商扶珩挑定了一家颇有点冷清的茶楼,来到二楼临街的位子坐下。
“这家茶楼也是倒霉,本来开张时地段挺好的,对面又是几家成衣铺子和卖胭脂水粉的,来来往往的人多。没成想不到半年,对面有家铺子不干了,接手的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店里面买的都是纸钱元宝蜡烛香。”
坐下后,韩无霜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起这家茶楼来。
“那些成衣铺子和胭脂水粉店,虽受了波及,但调整调整也还好。可这茶楼就没辙了,谁乐意坐着喝茶听话本的时候,对面就是家做死人生意的店呢。那冥货铺子的老板不受这片生意人的待见,但人家也不管,反正有生意做着……殿下,这儿着实冷清,先前我都听说这茶楼快关门转卖了,要不咱们去其他地方坐坐?”
商扶珩却悠悠的喝着品相一般的茶水,手上仍旧拿着一直也没展开过的折扇,扇坠轻轻晃着,商扶珩摇了摇手:“本王就喜欢这冷清,对面做死人生意的,本王就更喜欢了。”
韩无霜:“……”得嘞,您老开心就成。
……
柳律到韩府拜见过商扶珩,出来后便直奔荔城北边的国寺,与寺中住持等僧人议定了明日起为皇后操办的法事与祈福事宜后,柳律才带着人又回到了驿站。
“二位祁公子如何了?”进了驿站,柳律便随意问了个正在忙活的下属。
“和往前一样的,待在屋子里也没个动静,只刚刚晚膳时间到了,让伺候的人送了餐食进去。”
柳律点了点头。
驿站位于荔城城中间的地段,国寺在北边临山的地方,两处之间相隔了骑快马都要耗上半个多时辰的距离。接下来八天为皇后祭祀祈福,每日早晚来回显然太过麻烦。
而鉴于祁梧和祁姜一直以来温顺安静不惹事的省心状态,以及荔城再如何人流复杂,这驿站内总是安全的……各方考量下来,显然让祁梧和祁姜二人留在驿站内,其余人直接住到国寺去、免去每日来回,会更便利。
所以,明日一早,柳律会带着此番随行的二十多人使臣队伍,和城中太守等官员及其家眷前往国寺,直到祈福结束、也就是八天后才会回来。
而驿站内外,为了照顾祁梧和祁姜,柳律让人安排了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近前照顾,驿站内原先做饭的厨子仍待在驿站内,每日除了在屋中为皇后祈福念经,还要负责好祁梧和祁姜的一日三餐。
至于看守驿站的官兵,也从府衙调了八个没有品阶、本就只用在家祈福的衙役过来。
“此处是官家的驿站,也没有什么招人铤而走险的贵重物件,二位祁公子在驿站里住着,又有官府的人把守着,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临出发前往国寺前,柳律又带着谢景行见了一次祁梧和祁姜。
帷帽之下,祁梧眨了眨眼,心说你这是没仔细看过祁族给的嫁妆单子吧,加起来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不过柳律这样的逻辑并没有什么问题,使臣们都去了国寺,对其他人而言这驿站内的两个祁族人也确实没有什么价值。
毕竟只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奇葩祁族人。
……
柳律一行人骑马离开后,驿站内便空旷安静下来。
祁梧和祁姜在丫鬟小厮的陪同下上楼,进屋子前,祁梧突然叫了祁姜一声:“你那里是不是还有几本书?拿过来借我看看吧。”
祁姜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好,我回屋拿。”
进了自己的房间后,祁梧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
这驿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共前后两个院门。上楼前祁梧注意过了,前后门是各守了两个人。柳律一共留下了八个衙役,四人一班,据柳律说是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
驿站内虽有足够的空房间,但这些荔城府衙的小衙役并没有资格住进来,哪怕眼下的特殊情况也是,衙役们都是不当值便回自己的家,要换班了再到驿站来。
当值的人不多,都守在院门了,所以祁梧往楼下后院看并没有人影,也就鸽笼里的信鸽会发出一点声音了。
这样的看守安排,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在于,祁梧可以从窗户上下楼,避开门口站着等吩咐的丫鬟小厮,过程中也不用太担心被人看到,驿站附近本就没有百姓人家。坏处在于,进出想要走门会很难,而驿站四周的墙挺高的。
看完了后院的情况,祁梧转身来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了自己一直随身的包袱。
包袱里没装多少东西,除了带嫁妆性质的银票之外,还有另一套换洗的祁族蓝衣,一套祁梧偶尔会在房中穿的简单外衣,还有一套祁梧这一路上都没拿出来过的新衣裳。
房门被敲响,祁梧过去开了门,让带书过来的祁姜进来了。
祁姜把书递给他:“我那边的书,你没有看过的应该只……你在收拾包袱吗?”
看到祁梧打开后直接摊放到床上的包袱,祁姜放轻了声音问。
祁梧随手抽过他那边的两本书,放到桌上的同时点了点头,又说:“也不算收拾,我只是打算换身衣服溜出驿站一趟。”
祁姜咬了咬唇。
祁梧打算逃婚,祁姜心里是有这个猜测的……或者说不只是猜测,而是非常肯定、但是一直没有听祁梧明确说过的事实而已。
但就算是之前彼此已经心知肚明的事,眼下听着祁梧这么直接的说出来,祁姜还是觉得有点心惊。
他怔楞了会儿,直到祁梧都拿起一套陌生的衣服准备换了,他才猛然回神,下意识背过了身去。这个举动一出来,祁姜又忍不住懊恼起来,祁梧显然只是换件外袍而已,换衣服的人都没这么大动静,他反倒跟见了鬼似的。
这样想着,祁姜又慢腾腾转回来,盯着祁梧的背影,声音轻轻的:“你……打算走了吗?”
问出来后,祁姜又怕自己的话让祁梧不高兴了,于是连忙补充解释说:“我不是想要阻拦你的意思,但是……柳大人他们刚离开,而且现在是白天,外面有人守着……你想走的话,要不要再等两天,入夜后再……”
祁梧低头捣鼓着腰带,闻言抬头瞅瞅祁姜,又低下头继续捣鼓。把腰带弄好了,祁梧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又走到铜镜前准备捣鼓头发。
一边弄头发,祁梧才一边慢悠悠的,在祁姜满面愁容中开口了:“我是要走,但没说今天马上,我只是需要溜出去一趟而已……我要是就这样走了,那是明晃晃的逃婚,逃大周皇帝的婚,祁族讨不着好,你这个同行的人讨不着好,我自己更是别想过安生日子。”
“我想要逃跑,是想要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坦,可不是为了造杀孽、让自己成为通缉榜上一员的……我这个不在意祁族怎么着的人,都还想着不能直接跑呢,你对祁族感情那么深,怎么反倒没有拦着我的意思?”
听到祁梧没有马上走的意思,祁姜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被祁梧问得不知所措起来。
“我……”祁姜垂下头,手指绞着,“我没想那么多……你反正是要走的,我拦不住你。而且……你不走的话,以后会很不开心,我看得出来……我没有资格拦着你,然后让你去做不开心的事……你走了,大周皇帝那边肯定会生气,但……应该不至于杀了祁族所有的人吧……咱们族地里有钱,族人们也都不爱争,就算大周皇帝不喜欢祁族了……应该也还好的……”
祁姜说着,觉得自己有些混乱起来。
祁梧对着铜镜,给自己做了个发型,长发披散,只取了一小束头发绑起来……很简单的一个发型,却是祁梧这么久以来在房间里多次练习的成果。他手残,对自己现在这头长发是实在没辙。
眼下他打算溜出门,但手边只有祁族人的帷帽,显然是不能用的。之前也没机会去备帷帽之类的遮面工具,所以披个头发把颈后的印记遮着先。
弄完了头发,见祁姜还是垂着头很混乱迷茫的模样,祁梧突然弯了下唇,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抬起祁姜的下巴。
“你想不想走?”祁梧笑眯眯的问,“我坦白跟你说了,我打算制造一场意外弄个假死,尽可能不引起柳律他们和大周皇帝的怀疑,不牵连其他人……原先没想带着你的,毕竟多个人多个隐患,不过你这段日子也算是很照顾我,所以……你想不想走?”
祁姜怔怔的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祁梧。
“我……”祁姜张了张唇,又缓了缓才能接着说话,“和你一起……走吗?”
祁梧慢腾腾收回抬祁姜下巴用的手指,闻言眨了眨眼,然后毫不留情的摇头:“是一起离开,但离开之后,各走各的,我喜欢自己一个人。”
“我……”祁姜再次陷入磕磕巴巴的沉默里。
“那你就在我房间里慢慢想吧,等我回来再告诉我。”祁梧还是笑眯眯的,“我溜出去这段时间,万一有人来敲门,你帮我应付应付。”
闻言,祁姜有点着急:“你要怎么出去?”
祁梧指了指窗户,又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捆麻绳。
昨天驿站里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在为给皇后做法事祈福准备所需的东西,因为祁梧和祁姜待在房间里暂时没有需要的样子,所以他们俩门前伺候的人都被叫过去帮忙了一段时间。
祁梧趁着这个时间,堂堂正正走下楼,姿态光明正大的溜到后院,悄无声息顺走了一捆麻绳。就那样抓着麻绳、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又顺顺利利回到了房间。
每个人都太忙,祁梧又那么淡定,反倒没引起人注意。
“你想要用这个……爬下去吗?”祁姜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下去的时候还好,回来怎么办?而且,而且门口都有人守着,你总不可能用绳子翻墙的,再说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
祁梧已经开始弄绳子了。把麻绳绑到屋中的柱子上打好结扣,然后顺到窗口放下去。
“丫鬟小厮都在房门口,厨子住在厨房旁边的屋子,等闲也不会出来,刚吃过早饭离中午也还有足够的时间,至于翻墙,我虽没那么大的能耐,但我昨天在后院看到过木梯……再说了,我要逃大周皇帝的婚,还想逃婚后不用胆战心惊的活着,一点风险都不想承担,那怎么可能。”
祁梧平时和祁姜话少得很,这会儿说起跑路倒是滔滔不绝起来,听得祁姜倍感复杂:“……你跟我说了,还让我在你屋中帮忙应付……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站在窗边的祁梧便莞尔回过头,格外真诚的问:“那你会走出去揭发我吗?”
祁梧表情真挚又无辜,祁姜被盯得又忍不住结巴起来:“我、我不会的……不会的……你想走,被发现了,我、我也讨不着好处……”
对于大周的人而言,他们俩都是祁族人,一个祁族人想跑,另一个祁族人不管是什么态度,只要这件事被知道了,那都会被牵连处罚,绝无好处。祁姜再如何优柔寡断,也很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那你乖一点,辛苦一下。”
调子满不正经的说笑完,祁梧便踩着凳子爬到窗台上,抓住绳子在掌上绕了两圈,然后借力慢慢往外去。
祁姜屏气看着他的举动。
麻绳承重力尚可,但材质粗糙得很,磨得祁梧掌心疼,尤其是他还得静悄悄慢悠悠的往下滑,生理负担和心理负担效果叠加。
祁梧上辈子是实实在在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长大的,没为物质条件发过愁,对自己未来想要干什么也没那么明确的目标,闲着无聊便什么有趣的都想尝试一下。他从骑自行车到自己开车,再去学开游艇、直升机。从游泳到潜水,前往湛蓝幽深的海底和那里的生物见面。从室内攀岩到爬山攀树也都试过……眼下虽然没有保护措施,但就着一根麻绳从二楼到一楼,难度确实不大。
就是手真的疼。
麻绳长度不够垂到地面,不过也只差了一米左右,祁梧在高度合适的时候便悄无声息松开绳子跳落到地面上,然后抬起手对着自己的掌心吹了吹气。他这手可委屈了。
抬头往楼上看,祁姜仍趴在窗前担忧的看着他。祁梧便指着垂在半空中的绳子示意了下,让祁姜把绳子往回收。虽然后院没人,但万一中途有人经过后院,看到了这外面垂着一根绳子也不太好,徒添麻烦。
绳子收回了二楼的房间后,祁梧便轻手轻脚走向搁置在墙角的木梯。
木梯看着有些年头了,而且其实也不够长,靠到墙边后还差两掌的距离。但问题不大,祁梧轻松来到墙头上坐着,又侧身俯下去捞梯子。虽然是个小梯子,但这样徒手捞到半空中也要点力气,祁梧费了些劲才把梯子从墙内挪到了墙外。
但放下的角度可能有点问题,祁梧松手之后,那梯子便自己顺着墙面滑了下去,发出挺明显的声响。祁梧愣了下,然后也不顾这墙有多高了,赶忙往墙外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