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七月刚进入中旬,白日里太阳烈得烤人。
韩无霜站在烈日当头下,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看看眼前攀上树辛苦修剪枝叶的家仆们,又回头看看坐在几丈之外树底下乘凉的商扶珩,只觉得叫苦不迭。
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这哪里是大周的战神,分明就是个神经病嘛!
韩无霜出身荔城首富韩家,韩家现如今的当家主母是商扶珩他外祖母老太君娘家表妹的外甥女,这关系拐得有点远,但老太君与这个表外甥女颇有些感情,韩家也乐于有这么个亲戚,这些年一直小心恭敬的维系着来往。
不过不管怎么着,放到商扶珩身上,这关系到底是有些太不熟了。
此次韩家孙辈唯一的嫡女出嫁,韩家主母想起当年老太君为她送嫁的场景,又感伤老太君长居北境难以见面,便派了小儿子韩无霜亲自前去宓城送上孙女的喜礼,探望她老人家一番。
得了这个差事,韩无霜一路上都喜不自禁。虽然他和老太君这位长辈并不熟悉,与老太君的外孙琅王更不熟系,但那又如何!
那可是宓城!那可是琅王!大周的战神!
韩无霜对战神琅王素来十分的敬仰,即使此前外界总传说战神脾气有些不好,但韩无霜觉得无伤大雅。脾气不好又如何,可从来没听说过战神欺了哪家的善人、做了多大的恶事!战神嘛,从沙场厮杀下来的,脾气有些不好相处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般的心理建设做了一路,直到在宓城见着了商扶珩本人,韩无霜当时只觉得无比的委屈——替商扶珩委屈!
彼此商扶珩一身月白锦袍,手持一把白面折扇,腰间坠着一块精致的玉佩,牵着一匹刚几个月大的小白马缓缓走在府上后山的花园里,将白马的牵引绳交给马夫时笑意温润如玉,本就俊朗似星如月的面庞更加温善……哪里是从战场上血拼下来的杀神,分明就是个斯文端方的雅致君子!
外界居然将如此的神仙人物传说成了阎王般的杀神,简直罪过!
彼此韩无霜满腔的敬仰之意更加是如同滔滔江水,激动紧张得自我介绍时都破音了。
尔后听闻商扶珩要替老太君特意前往荔城观礼,韩无霜更是感动到涕零,毕竟又不是多亲近的关系,战神这么忙居然还愿意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简直是上对老太君孝顺体贴、下对百姓和善亲厚。
启程之后,商扶珩骑着马疯狂赶路,仿佛后面有追兵、前面有金山一般……韩无霜和一行家仆虽然累得憔悴不堪,但还是生不出半点不满来。
毕竟能请到战神观礼,这是多大的荣耀!战神杀伐决断,赶路不喜欢拖泥带水,这能是战神不体贴吗?分明就是他们这些同行的人拖了后腿!
就这样疲惫而努力的赶了小半个月路,硬生生把原本要走一个月的路程缩短到了十天出头……然后战神他老人家很突然的,就在昨天,赶路经过一片密林时骤然勒马停下,盯着头顶的枝干树叶看了半晌。
然后开口说:“这片林子该修剪了。”
韩无霜和韩家家仆当时:“???”
这密林吃天上的水,啃地下的泥,长得不好没人管,长得好是人家的本事,还造福行人能给人乘凉,谁闲着发慌来这荒郊野外修剪枝丫?
反正这两日他们是长见识了,连着催命一般赶了小半个月路的战神琅王殿下突然就是闲得发慌了,昨日大正午起就坐在这荒郊野外,吹着热风听着林中偶尔的鸟雀振翅声,饶有兴致的盯着他们一棵一棵树的修剪。
昨日修剪了大半日,还没剪出个模样来,韩无霜他们本以为琅王过把瘾就行了,没成想人家还就是认真得不行。第一日没剪完?那便就地扎营歇一晚,第二日日出而起早早开始干活。
韩无霜作为盯梢的“工头”,眼下顶着烈阳,出神的思考人生,同时想回到半个月前给自己一巴掌……居然敢替战神殿下委屈名声不好听!简直太放肆了!
用防身用的刀,连着修剪了两日野外地生天长的枝叶,这小片密林总算喜人的秃了些,战神殿下总算也慷慨的点了头:“如此即可。”
松了一大口气,又就地歇了一晚后,他们总算能重新启程了。
启程前,商扶珩骑在自己的爱马上,不远处韩家家仆还在收拾安营扎寨的物什,他便随意的抬起头看了看。
过了会儿,商扶珩嫌弃的微微一皱眉:“手艺太差,剪得太丑。”
他斜后侧的韩无霜:“……”
用杀人的刀剪出来的,将就着看吧!
“十五。”商扶珩突然又温声开口了。
韩无霜在韩家排行十五,商扶珩这段时间便这样称呼他了。起初韩无霜可欢喜了,毕竟显得亲近啊!直至这两日,韩无霜实在是被唤得怕了。
毕竟商扶珩这两日说得最多的就是:“十五,那棵树再剪两段。”
“十五,那边那片叶子小心着点,别给人家老树弄掉了。”
“十五,那几片叶子挤了点,你挑长得最好的那片给留下,其他的都摘了吧。”
……莫名其妙这形容放到商扶珩身上,都颇有些委屈这个词了。
但哀怨归哀怨,韩无霜还是只能笑着忙应声:“殿下您说。”
商扶珩回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你怎么笑得这般苦?”
韩无霜:“……想起家中侄女即将嫁人,我这做叔叔的万般不舍。”
商扶珩轻轻摇头,仿佛很是不认可:“这般念头可不好,叫你那侄女瞧见了,以为你是不满她的婚事,那就不好了。”
韩无霜:“……”战神不应该很聪明吗?难道听不出来他刚刚那话就是个借口?
笑意热切真挚了很多,韩无霜语气松快道:“殿下说得极是。殿下您方才叫我,是想吩咐什么吗?”
商扶珩便看了眼还在收拾东西的韩家家仆:“叫他们快一些,动作这般慢,是要扣月俸的。”
韩无霜继续笑容满面:“是,我这就去。”
谁家的家仆需要跑到荒郊野外来用防身的刀砍树枝扯叶子啊!韩家这些个家仆,这两天没甩脸色罢工都该给奖的!
商扶珩和韩无霜一行人继续匆匆往荔城赶去,藜江上往荔城去的船只也同时悠悠飘行着。
“祁梧公子身体如何了?”见吴大夫从祁梧房间出来,等在屋外船舱走廊上的柳律开口询问道。
吴大夫恭敬的行了一礼,回道:“祁公子戴了帷帽掩面,老夫无法从面色瞧出什么来,不过看脉象倒是不甚严重,只是身体虚弱、有些晕眩的症状,许是吹久了凉风,眼下还有些低热,但都不大要紧……”
听到这儿,谢景行瞪大了眼睛:“都低热了,还不要紧?”
柳律看了谢景行一样,却也没说什么,回过头再次看向吴大夫。
吴大夫还是不紧不慢的说:“是不大要紧。我方才给祁公子手上扎了几针,缓了些祁公子的晕眩不适,稍后让厨房送些酸柑和生姜片来叫祁公子含在嘴里,晕船的症状想来便不碍事了。至于低热,也是将将才起,莫再受凉吹风、多喝些热水、捂上被子睡一觉,大抵便好了。”
听到吴大夫这般笃定的说法,柳律和谢景行等人也放心下来。柳律吩咐了伺候祁梧的丫鬟小厮去厨房,又看向祁梧的房门,问吴大夫:“那祁姜公子?”
“另一位祁公子听了老夫的诊断,便说要留下照顾这屋的祁公子,大人们不必担心。”
屋内,祁姜帮祁梧把帷帽摘了下来。
事急从权,虽然祁族的规矩重要,但即使是祁姜,在刚刚把祁梧扶到床上了,当即便要去开门叫大夫进来,没想着这时候还要维护祁族那戴帷帽的规矩。
但让祁姜有点意外的是,先前对这规矩似乎不怎么敬畏上心的祁梧,这会儿却还记着要戴帷帽掩面,而且态度还很坚定。
“待会儿你多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再好好睡一觉,别担心,我就在这儿照顾你,不会让别人突然进来瞧见了你的脸的。”祁姜端上凳子,坐到了床边。
刚刚被吴大夫扎了几针,虽然那细长的针让祁梧看得眼睛疼,但效果显然挺立竿见影,他现在已经不怎么晕了,只是确实还有些乏力。
“谢谢。”回了祁姜一声,祁梧又忍不住心下嘀咕……果然身体不舒服就该找医生。他先前觉得晕船而已,虽然不舒服,但也不是什么病,找了大夫不一定管用,还会闹出些动静来,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让柳律他们觉得添了麻烦。
“不用和我客气的……”看着祁梧苍白虚弱的脸色,祁姜欲言又止。
祁梧这会儿不怎么晕了,眼神也好使了,见他那样便开口道:“想说什么就说呗。”
祁姜抿了下唇,又看了看门外,然后回过头来特别小声的启唇:“祁梧,你、你是不是……”
想到祁梧先前问过他知不知道去除或掩饰颈后印记的法子,还有祁梧这些日子以来在人前反常的乖顺安静,还有祁梧不希望自己的脸被别人……哪怕是医者看到,祁姜心里原先若隐若现的疑虑,突然就清晰了许多。
“是什么?”祁梧挑了下眉。
祁梧这会儿虽然脸上没什么血色,但不适感降下去后,他先前紧蹙的眉头松开,眉眼间也鲜活起来。语气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不亲近,但总是让人放心了很多……被祁梧一双如墨发亮的眼睛看着,祁姜抿紧了唇,摇摇头到底还是没接着问出来。
祁梧就无奈了:“谁教你的说话只说一半?”
“啊?”祁姜愣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祁梧的意思,老实巴巴的回道,“没人教啊。”
祁梧:“……”
话音落下后,祁姜又愣了稍许,然后骤然反应过来祁梧刚刚根本就不是在问问题,只是在不满他不把话说完而已。
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过了会儿,祁姜才再次抬起头,鼓足了勇气问:“祁梧……你觉得皇宫怎么样啊?”
祁梧的指尖杵着自己的长发玩,闻言便弯了弯唇:“当然不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