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开始做那个梦。
桃花漫天纷飞。
他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身后缓步走来一个人。看不清脸,但是马尾束得很高,一身黑金劲装勾勒着优越身形,莹润光泽的唇一张一翕说着什么。
他没太注意,只在想:亲上去是什么感觉。
“你说什么?”
正要走过去,一簇红色火焰从眼前晃过,烧向盛开的桃树。
……
晏辞猛地睁开眼,大喘口气坐起身。
反应两秒,兀自笑起来:“啊哈哈哈,果然是在做梦。哪有下界历练,先被砸进地底,又被蛇吞了的?我可是云桃宫小桃仙诶,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哈哈哈……”
四周黑漆漆的。
“这是什么地方?”
他像是坐在了一堆糜烂的肉团上。
这肉团,还好似活的一般,起起伏伏。
晏辞四处摸索,指尖抵到一堵软乎乎的墙,撑着墙壁慢慢站起。脚下不受控制的肉团豁然动两下,害他险些滑一跤,摔个狗啃泥。
耳边尽是呼呼风声,似在嘲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现在样子是糗了点,没必要笑成这样吧。”晏辞勉强站稳,收回手放到鼻下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对啊。”
他仰起头,一派云淡风轻仙风道骨的味儿:“你从村东头一路行来,尖牙上全是血,怎的肚子里连半只胳膊腿都找不见,吃这么干净么。”
脚下的肉团瞬间停止晃动。
四周嗡——亮如白昼。
晏辞下意识闭上眼,待适应了光线再睁开……竟又回到了小梅家。
“死丫头!”一声怒吼闯入耳中。
小梅娘怒冲冲到院儿里,一脚踹向蹲木盆前浆洗的小姑娘。
此时的小姑娘不过丁点大,估摸四五岁,脸上还没有那块骇人的疤,却又瘦又小,双颊深深凹陷,下巴尤为尖细。
“赔钱货!你看看这洗得什么鬼东西?搓了么!”
小梅趴地上缩了缩,声音小得近乎听不见:“……搓,搓了的。”
“搓了?就搓成这样?我看你是想偷懒儿!”小梅娘上去一顿掐,还专挑肉最软的胳膊和大腿,“让你偷懒,让你懒!”
小梅疼得实在受不了,哇哇哭,又被她娘揪住头发,狠狠扇了两耳瓜。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小梅爹恰巧此时从外面回来,背着背篓跨进门,反手关上,“要打,进去打啊,被村里人听到,多不好。”
“我这不是气么!你看她给洗的。”妇人又狠狠剜了眼蜷缩地上的小梅,恨不得再去踢上两脚。
“这有啥的,叫她重新再洗一遍不就好了。”小梅爹心情倒是不错,却也是看都没看她,放下背篓咧嘴一笑:“嘿嘿,跟你说,今儿可是发了。”
小梅娘:“又抓到蛇了!”
“不止呢。”小梅爹招呼她过去,神秘兮兮打开背篓,数条拇指粗细、昏死过去的黑蛇里,混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白蛇。
“这个!”
“嘘!”男人很快给盖上,生怕谁偷听似的,左右看看小声道:“回来路上捡的。听说白蛇有灵性,咱晚上皮一剥,炖汤喝,来年啊……”大手拍了拍她的肚子,止不住笑:“就有儿子啦!”
小梅娘眼睛蹭亮,欢喜地差点叫出声,迫不及待:“那现在就剥了吧。”
“现在不行。白蛇通灵,起码得天黑,到时候蒙住它的眼睛,免得死了以后寻咱们麻烦。”小梅爹叨叨两句,眼看快下雪了,揽着人进屋。
木门嘎吱关上,俨然忘了小梅还在外边。
粒粒雪花卷着风散落。
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小梅不停哈气搓着冻僵的手,继续浸泡在水里搓洗。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嘭!
她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转过身。
“死丫头,把衣裳洗完了再进来,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小梅赶紧回头。
但架不住那声音越来越响。
洗完一件衣裳往身上擦擦水,又拽了拽离腕口还差一大截的袖子,慢慢走到扔在院角的背篓前,上手敲了敲。
又是一声,咚!
声音果然从这里面发出。她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儿,不期跟一双赤红的眼睛对上。
原来是白蛇醒了,正奋力撞击盖子。
“你,你不要咬我。”小梅吓得直打颤,手一放,又将盖子盖了回去。
白蛇被撞得七荤八素,晃晃脑袋,竖起身子接着继续撞。
“你别撞了。”小姑娘近乎哭着,“我爹待会儿就出来了,要…要剥了你的皮。”
她不说还好。
说了,撞击声反而愈来愈急。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小梅边哭边又去开盖,手背先被白蛇吐出的红信打了一下。
双方都吓得不轻。
两两相望,谁也不敢再瞎动弹。
没多久,屋里传出趿拉鞋的声音。小梅心一横,抓住白蛇,抱着就往外面跑。
“你别怕,别怕啊。”明明自己怕得要命,冰凉的小手却在一下一下,抚着它脑袋上那道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
大豆的眼泪混着雪花砸落。
白蛇吐着红信,舔上她的脸,尾巴尖悄然盘上小姑娘手腕。
这样不知跑了多久,找到一处勉强挡住风雪的洞窟,小梅轻轻地将它放到洞前枯草上。
“你别咬我,走吧。”
白蛇朝洞内游动。进去前,扭着身子回头,小姑娘又搓着手跑进了纷飞大雪里。
景象到这里,就没有再动。
随后只有源源不断的哭叫,和棍棒声。
“死丫头!敢放跑老子的蛇!”
“这是存心要你老子我,绝了后啊!”
“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
男人发了狠,直抽的小姑娘疼到哼不出一丝声音。饶是如此仍没有解气,又从灶膛取出烧红的火钳…
“啊啊啊啊!!!”一声皮肉烧焦后的凄厉惨叫,响彻洞窟。
盘在干草堆上的白蛇猝然壮大数倍,旋动着,冲破窟顶,朝村落涌动。
声音戛然在村民的惊恐中,陷入无边死寂。
“所以你为她杀了整个村子的人?”晏辞自说自话,摇头:“不对,小梅死在了14岁,这中间差了近十年。”
“他们请来除妖师,封印了吾。”沉闷冷寂的声调从空中落下。
晏辞眉头微动,“那小梅,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对方没有回答,倒是耳边又多了不少说话声,有小梅那对不干人事的爹娘,也有村里人。
“嘿嘿,丑八怪!小傻子!”
“你们看啊,虫子掉她身上,就吓得尿裤子了。”
“你就是个扫把星!要不是你,村里也不会出这么多事!你爹也不会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倒霉鬼,扫把星,倒霉鬼,扫把星!走,我们不跟她玩儿。”
“怎么办啊,你从我家出去那事被小霉看见了。要是她说出去……”
“不,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去。”
“老三,实话跟你说,你命中只有一子,要想生儿子……”
“原来是你这个讨债鬼挡了我儿子的路啊。”
“小霉,不要恨爹,安心去吧!”
……
最后是小姑娘细细弱弱的哭声。
不一会儿,便安静了。
“唉!”晏辞不禁叹气:“真是人心不古。为了生儿子,不惜戕害自己的骨肉,为了丑事不被揭露,从而借刀杀人。”
他哀了数秒,为那个善良且无辜的姑娘。
事情到这里也就差不多清楚了,“但即便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小梅后来也还是会死……你现在,又何必拘着她的魂不放?”
久不见它出声,晏辞再劝:“纵然你施法改变了那对夫妻和村人的想法,对小梅来说,伤害已然造成,又岂是那浮于表面的关心就可弥补的?”
想起小姑娘论及以后,艳羡的目光,晏辞又道:“不论过往,且看将来。何不放了她去,重新投胎。”
“尔的意思是,这些人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待他们魂归地府,诸殿阎君自有断定,也唯有地府才能对他们施降处罚。”晏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放心,生前罪孽生后算,一件都不会落下。”
“如此…吾便再也见不到她了。”空中幽幽一声叹息,“第二个对吾伸出手的,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晏辞:第二个?
“尔为天界中人吧。”对方沉思片刻,“玩个游戏如何?若尔能在一柱香内找到吾在何处,吾便交还小霉的主魂。”
“呃……”
“现在开始。”
那声音瞬即消失,生怕他真能找到。
脚下肉团再度起伏,滑溜的,站都站不住。晏辞干脆盘腿坐下,细细品着它最后那句话。
“主魂…主魂……”为何偏偏强调这个?
人有三魂七魄,除了主魂,还有——
一声炸响,晏辞倏忽想起先前村民的那些话:“丑八怪……小傻子!”
—
距离进山已过去大半天,
黑白无常仍在山中,漫无目的寻找结界口。
白无常累得,直接瘫在一块巨石上,眼包两泡泪:“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啊?为什么就我俩进不去?小仙君……他没事吧。”
眼前闪过无数可能,小仙君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万一山中有妖,一口吃了!怎么办?
“啊啊啊!!早知道就不求他帮忙了,要真出点事,天界那帮护犊子的,还不得打到阎罗殿来啊。”
到时候,他这身衣裳估计也没得穿了。
“咱阎君被他那二胡毒害后,都不敢说半句话,更何况咱们。你知道他上头的是谁么!”
黑无常充耳不闻,无视他发癫。
“是王母!女仙之首的西王母!!就连玉帝也要礼让三分。”白无常薅了把头发,突然就觉得鬼生就此到头。
“哎呀好啦!”黑无常吸口气,想骂,看他担忧地脸都白了,又把嘴边的话咽回去,压着声安慰:“既然知道他上头有王母娘娘保着,就该明白一般人动不了。而且没发现么,对方对我们没有太大恶意,否则也不会叫个小姑娘出来了。”
提到那小姑娘,黑无常一阵疑惑:“这山里,看着也不像住了人的,还有她说的那个佘村。”
佘村……
白无常豁然睁眼,直挺挺立起身,“对了,佘村!老黑…你应该不知道,先前判官殿太忙了,叫我去搭把手,那时我分明在卷宗上看到,觅音山佘村被划了个干净的。”
黑无常:“那个小姑娘……”
“不是人。”白无常接过话,又觉得奇怪:“可她三魂七魄俱在的啊。”
这是怎么回事?
—
“小梅被她爹拿火钳烫伤,额头上留了疤,村里人喊她丑八怪倒也说得通。”晏辞撑着膝盖站起,捏出桃木簪,指尖一点幻化成一柄剑,“可,为何要叫她小傻子?”
空中不答,只厉声问:“一柱香时间到,吾在何处!”
“你,在这儿!”晏辞一剑斩破黑暗,自虚幻的蟒蛇腹中而出,轻巧落到小梅面前,反手以剑柄指向她。
“小梅被她爹娘打成傻子,你在她死后,进去补全了魂魄,所以黑白无常才没有及时发现小梅的异样,是不是啊,小白蛇。”
话落。
道道白光从小梅体内冲出,聚拢后,比方才幻化的黑蟒还要大上数倍。
巨蟒于空中缓缓睁开眼。
赤眼白身,鳞片金光浮动,当真是漂亮极了,脑袋上还隐隐凸出一对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