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礼前所未有的盛大,又前所未有的路远。轿中坐着的却不是兖国公主本人。公主乔庄改扮成了送亲队伍中的一个小兵,站在队伍中靠前的位置。
乐浮白回到宫里是已是精疲力竭。他企图把雷电引向暗影,却未知成功与否,反是自己也受了伤。从废墟中爬出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他感到好气又好笑,寻了许久,却没见到暗影的尸首。四顾无人。
但一听说北齐使者如约前来迎亲,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
检阅过了送亲队伍,梅景深便让他好生歇息一下,再做接下来的打算。乐浮白看着他,神情复杂,又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见对方一派虽憔悴但又轻松的样子,不由心下起疑。
她跟着队伍一直走啊,走啊,余光看到那顶极尽华美的红绸轿子,心里只觉得又无奈又搞笑,还带着一丝讽刺。连日来她受到的震动太多了。唯有在想到孟待云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一定要救下他。
至于其他所有无辜的人,她现在完全无心,也无力去管了。
这个嫁娶的时节很好。婚队在路上走走停停了几个月。他们即将重逢的时候,又是一年的春天。
待云以所有的赤诚来迎接她的到来。暗影并未给他发回危险的信号,他亲自出了北齐皇城三百里相迎。
她直到他一定会自己来的,虽然她十分不希望这样。
这一天看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天依旧是蓝的,水依旧是清的,云朵依旧是洁白的。
待云、待云……他一直在等待一朵云,一朵难归的云。他的母亲没有等到,终把希望寄托给了他。
她、她来了!
在他的眼睛看见遥遥红色的那一刹。
时间眨眼间推移。他骑在高头骏马上,两国使节互相进行完了必要的仪式,他亲自上前,向那顶花轿走去。两边的人让出一条整齐的通道。马蹄哒哒走过的声音,干净而清脆。
她看着他走过去,已做好随时冲出的准备。
溪流仿佛止了,鱼儿凝滞不动。明艳柔软的桃花瓣上结了冰,百灵鸟被刺破了歌喉。杜鹃啼血,寸草不生。
然而他却在距花轿几步之遥的地方,怔然停住了,似有若无地朝她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一瞬间鼻尖涩涩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他。
司仪正要再说话,闪电间忽听得车队前方轰隆一声响,一朵蘑菇云在他的马蹄前炸开,接着又是连环两朵。马儿受惊而退,将他从马背上摔下。他连颤了两步,忽被一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女子接住。
耳边炸起了连天的惨叫声,场面乱作一团。漂亮的红色顷刻化为飞灰,散入尘埃。
“他们埋了炸药,就是想让你死!”她用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捂住他的口鼻,又是一炸过来,她抱住他滚向一旁的湖水。
待云惊见她的面庞。她穿着小兵的衣着,假面脱落。不及说话,只听得一声巨大的水响。面有微痒,头顶上是连串的白色水花。他与她相拥着,重重跌了下去!
水面岸上的炸药仍旧没放完,一个比一个惊天动地。而水则像一层保护隔层,将水下窒息的人与岸上的弹药烈火隔开——既可使人溺死,亦可救人于烈火。
诚然,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只能赌。就算躲不过,她也陪他一起走。
他睁开了眼睛。
仿佛是第一次在水下睁开眼睛。
初见的画面忽入脑海。上一次,就是她从水底将他救起,将他从绝望中救起……
她怔然看见了他满含苦意与释然的笑容。他移开了凝视着她的目光,转向水面之上,阳光指引的地方。
水底真是很神奇的地方。他在这里感受到了生与死的交错、源起与终结的完满,在这里见到了他生生死死的恋人、等待难归的那朵云。每一回都是她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为他而来,无奈命运参差交错总无月圆。
他抓过她的手,吻上了她的唇,为她输气。
深吻,恍若进入了彼此的身体。淳熙心惊。这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经历了亲人离散、信任者的欺骗、因选择爱情而铸成的滔天之罪后,他的这一吻,毫无征兆地释然了她此前所有的孤独与泪水。
梅淳熙永生难忘这片湖水的味道。难忘,碧落黄泉也不会忘。她愿意,她心甘情愿,就在这里,与他一起相拥着,窒息而死。
待云慢慢把眼睛半睁。
她是多么美,多么美啊。无论是在岸上,还是水里,无论初见还是重逢。可惜所有的美都是短暂的。若非是瞬息的存在,又怎能那么美呢?
上一次在水底,是你救了我。这一次,换我救你。
初见于此,亦永别于此。
再见了,我的公主。
前方的消息飞速传回了南诏皇宫。
若不出意外,孟待云应该是死了。
乐浮白松了口气、很大一口气。
这些年来日夜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南诏往后,或可太平无事了。
然而他的银发却开始脱落。起初是一根根,后来却是一把把。
纯白无瑕的银发。
他叹了口气,很快将它们尽数盘起固定住,人倒显得更精神了。
淳熙想来也是有些可怜,虽然她犯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他心中想着。如今既然孟待云已死,就也照之前与陛下说的,放她出来,给她尊荣吧。
如是就想去找梅景深,脚步却止于殿外。
他知道,景深的病症自他去北齐做质子起就染上了,这些年一直有。凡事还真怕说不好……念及此,便独自前去看梅淳熙。
那间屋子的锁还在他手里。
但是他感到震惊——人居然已不在手里了。
眼前一片空空。
只有淳熙用过的桌、淳熙睡过的被,还在眼前。
她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忽在他脑海中浮现,伴随着的还有桃花雪的酒香。一袭冷风鼓起他两襟衣袖。
荒谬……真是荒谬至极!!
可!
可梅景深毕竟还是皇帝,且他现在重病在身。
更何况,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了。
只不过梅淳熙不知去向罢了。
她就是去救他又如何呢?还不是不自量力。
他收起了笑容,只身往梅景深待的宫殿而去。
景深原也没打算瞒着乐浮白。
这些时日,他只觉得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但人却觉得很开心,因为他放她走了。
乐浮白的脸上阴晴不定。
“陛下,那是兖国公主啊!”
“是您亲封的兖国公主!你最宠爱的妹妹,梅淳熙!”
“她这一去,凶多吉少。芝兰泣露,名花飘零,难道就是陛下想看到的结局么!?”
景深恹恹躺在榻上。与乐浮白的情绪比起来,倒显得很平静。
“她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另一个我,我心底的那个自己。”他笑着伸手,玉白袖长的手指朝向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
“他很爱她。”
“他会带她去看星星的,看够夜晚田野上所有的星星……”
“而我不能。”
天子驾崩之时,只有乐浮白一人在侧。
他看着他,心中虽有些触动,更多的感受却是像看了一幕接一幕的闹剧。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不按自己设想的轨道来走?为什么,梅景深临终之言丝毫不像是一国之主?难道,真的是南诏气数已尽?就算霸星死了,煞星不知所踪?
不。他不信。这片土地,是会永远安定的,不论谁坐上那个宝座。
之前为淳熙所带回的眼线,又都重新被乐浮白派了过去。
她们很快为他带回了一个很秘密的消息——有关孟礼之死。
夜晚愈发显得寒凉了起来。淳熙的影子在他脑海间挥之不去。她,还有他,都太厉害了些。孟礼与梅之衍两国君主的死,竟都与她有着这样的关系么!?到底是不是该说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可!她现在不知所踪……又或许,她已经死了。
闭上眼,这些却又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女明亮的双眸,水晶般的笑容。她叫他,“师父”。
那声音里还带着独属于小姑娘的娇憨与甜味……没有谁会把这声“师父”叫得比她更好听了。
淳熙,淳熙。
暗香被关在永安殿的小黑屋里很久了。
她终于被放出来的时候,春天第一缕柔和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双手发麻,脚下沉重。
前些日子她好像才听到了丧钟之鸣。今天,却又出现了不同的气象。
南诏的君主,近年也更换得太频繁了些。
然而更令她震惊的还在后头。
师父再也没回过永安殿、占星台。
因为他换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南诏君主,改姓了。
她甚至来不及去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师父。分明他对她来说是最熟悉、最了解的人……仿佛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师父原来是个陌生的人。他还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