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让墨色的莲花绽放吧。
直至雪狼的心脏停止跳动,
直至鱼儿长眠在干涸的河床,
直至你,终于把我遗忘……”
三年之后一个春风沉醉的上午,淳熙半卧在一根桃花枝上唱歌,空灵清脆的声音里隐着不易察觉的忧愁。今日是要启程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歌声戛然而止。耳朵微动,她晓得是暗香过来了,就一个飞身漂亮地从枝头跃下。
“快去找师父吧!”暗香上来挽住她的胳膊说,“过不了多时我们就要走了。”
淳熙无奈一笑,“傻暗香,你得留在这里的。”
暗香冷不丁一抖,“师父说要在我们两人中找一个陪你去。我和你玩的最好,他为什么不找我呢?”
淳熙直言道:“你心里藏不住事儿,不适合做探子。同为探子的两个人,关系不宜疏远,更不宜过于亲密。师父必会让疏影和我一起去。所以日后,你我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你好好照顾师父吧。”
“你总是说的有理。”暗香皱起眉头,转瞬间就伤感起来,忽然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她,“淳熙!”
她脑海中一瞬浮现出很多这三年里和她相处的画面。练功,看书,吹箫,采药……我其实没有忘记,今天是要出发去北齐的日子。就只是……想在这棵桐花树上多待一会儿,再唱一首歌而已。可我却不知要怎么安慰昔日的玩伴。
“那你以后不会忘了我吧?”暗香听起来非常委屈。
她笃定地答道:“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暗香抱起来真软乎,就像一朵洁白柔软的云。
一个时辰前,我已见过父皇最后一面。两人简要说了些话,彼此连面上的一番舍不得都懒得做了——这对于我们父女来说,确实毫无必要,浪费时间而且消耗精力。
暗香拉着我找到师父的时候,他正在高台上眺望远方。依旧是那样出尘的背影,一如三年前我跑出冷香殿之时看到的那样。三年前,在我孤注一掷的争取中,他救下了我和母亲;三年后,他将送我离开南诏。
暗香和我先后行礼。我们很快发现疏影与他在一起,遂相视一望,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惆怅神情。
师父回转过身来,神色如常。“今天是你出发的日子。疏影,”
旁边那个的姑娘走上前几步。
“你们两一起去,务必要互相帮扶。该说的,为师都已言明。可还有疑问?”
“师父,我能去和母亲道个别吗?”我憋了半天,终是问道。
师父道: “当然可以。这三年里你听从为师的话,没有见过你母亲。一会儿师父送你们,途中会经过她住的地方,好好道个别吧。”
“徒儿多谢师父!”师父竟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我大喜过望。然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想错了。
舟行水上,一片雾霭朦胧。师徒三人坐在船头,喝了临别酒。淳熙的目光则一直望着江水右岸。
许久后,一栋矮矮的小房在不远处出现,好像水中央的一座小岛。她看到一个紫衣女子的背影。
“师父,还请待淳熙去与母亲话别。”她站起来,等船停下。
谁知乐浮白却面不改色,仍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微扬了扬拂尘道:“熙儿,坐下。”
“师父?”她闻言微讶,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一时急了跪到乐浮白面前,“师父,是我母亲的住处到了,您答应了徒儿的!停船,停船!”
“继续行进。”
“师父!?”她惊讶地站起来,转身正欲轻功飞离船只往那小木房而去,谁知竟是浑身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乐浮白这时才慢慢睁开眼睛,“你现在已经和她告别过了,师父没有食言。有时,目送反而是最好的方式。”
“可您分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只遥远地看上一眼!” 淳熙皱眉道:“您又为何要在酒水里下药?此去北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临行前见上的恐怕是最后一面!”
“师妹!”疏影腾地一下站起来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就是你与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淳熙却直接忽视了她这位师姐,向她师父,急道:“徒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母,若临行前不能看到她安好,和她好好地道个别,我为何愿意入那虎狼之地?您假意答应我,又借我对您的信任诓骗于我,莫非是母亲出了什么事?!”
“熙儿!”
“娘,娘!”她此时无视了他的师父,独自站到船的边缘,向着那紫衣人影大声呼唤。四面风声萧萧,水声汩汩,紫衣背影微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因她的呼唤回过头来。那熟悉的背影无语静默着,似乎走入了永恒的宁静。与母亲之间这一水之隔,竟像是永世的隔绝。永世,都再也回不到最初。
“娘——”一声声唤着,声嘶力竭。
“我要走了!娘,你回头看看我!”她徒劳地向那背影招手,雪白的皓腕在日光之下凝成霜雪。船儿却是渐行渐远,母亲的背影在视线里渐次模糊。她唤着,像是对着一块静默无语的石头。
“熙儿,可以了。”
“娘……”她的身子软了下来,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师父,”片刻后,她再次跪到乐浮白脚边,服软道:“我并非怀疑师父。如果母亲安好,您为何不让我去见她一面?求您了!这三年里徒儿一次也没有见过母亲……”
她知道此时自己已无法运功,所有的一切都攥在乐浮白手里。要为和母亲告别做最后的争取,只能寄希望于乐浮白忽然改变主意。虽然,这近乎不可能。
船儿越驶越远,小木屋和紫色的人影也愈来愈模糊。她跪在他面前,一如三年前在冷香殿里一般,重重叩头。
乐浮白正神色复杂地瞅着她,很清楚她此刻的盘算。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是绝不会临时改变主意的……他也不可能改变主意。
淳熙公主是一把双刃。掌控得好则威力无穷,一旦失控将不堪设想。
“熙儿,这三年为师待你如何?”他的声调忽然转得轻柔无比,像是春风抚摸爱怜的小草。浓长睫羽随着不经意的眨眼上下煽动,温柔深黑的眼瞳中倒映着睫毛上水珠的影子。
“想必你心里是有答案的。为师既然待你好,却又为何不让你们见面话别,你不去想其中缘故吗?”
疏影冷冷地看着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头涌动,只觉气堵。
“我也并非不懂亲情人伦。”他微扬拂尘,轻巧挑起她好看的下巴。这双眼睛可真美,是狐仙才有的桃花眼。若不是他断情绝欲已久,怕是也要给这双看似清澈单纯的眸子勾了魂魄去。
“那么你可有想过,为什么她分明听见了你方才的呼唤,却不愿回头再看你一眼?”
他看见了她眼里的疑惑,脸上苦涩的笑意愈深,“你也要走了,为师今日还是告诉你实话的好。”
淳熙后背一凉,“师父何意?”
“她不想见你。”
“怎么会?”淳熙瞪大眼睛。“母亲怎么会不想见我?”
“你觉得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放开了她的下巴,“善良,还是邪恶?嗯?”
“她想不到你会为了她一颗已死的心,牺牲掉自己的整个前程和一生的幸福。她养你一场,在你身上寄予了最美好的希望,而你却自我毁灭——至少她认为你的行为是如此。这样的打击,比陛下将她赐死更为灭顶。熙儿,你从来只以你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你母亲,却从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从你三年前来找我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对你失望了。按照她原本的希望,你应该顺从这一切,她会以自己的死换你太平无忧。”
“现在她只愿日夜为你祈福,但见到你只会增加她的悲苦。临别之际,再见一次面只能徒增彼此的伤痛。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论前方如何,你,都不可能再回头了。”
淳熙静静地听着,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师父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她是她的孩子呀!不信,她不信母亲真是这样想的。
她看着师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似要将他的眸子看出个洞来。这三年,他确实待她极好,手把手地教她功夫,为她与皇宫其他地方隔开一道舒心的屏障……师父应该是爱护她的,可是现在,她怀疑他!难道她想错了么?刚才她是否情绪太过激动,伤了师父的心?
“此去北齐并不容易。你心中不能有任何牵绊,无论是你母亲,我,还是你的朋友。熙儿,没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明白吗?!”
“师父在和你说话呢。”疏影看了她一眼。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重要吗?” 淳熙道:“师父,你原来不是这样说的。”
“不,熙儿。以前说的,都不作数。”师父修长白皙的手忽然抚上了她水嫩的脸颊,漫长又短暂地一瞬。淳熙心里触了电,眨了一下眼睛,师父的手就缩回去了。
淳熙嘴角露出一笑。突然的,一瞬而过的,又淡又苦的倩笑。然后,她规矩地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上。
临去时,她道:“师父,若以后还能再见,就请我再喝一次桃花酒吧。”
乐浮白独自一人折返回去。
他是个忘了时间的人,也早已忘了自己的年岁。须发银白如雪,脸庞却似少年。只是在收了这个弟子后,忽然对时间有了感知。
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十年后,他会再次来到此地,终于忆起对梅淳熙一壶桃花酒的许诺。在意念中,若所有一切都是发自真心,皆为“独抒性灵”之笔,他或许会和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一起,在这江畔,醉以不知涩味的酒,不知欣悦,不知慰藉。
天上一片霞光漫然。云朵细碎,仿佛海中被镶了金边的鱼鳞。淳熙望着天空,好像看到了母亲披散的长发,哥哥潮湿的眼神。哥哥的眼睛总是那样清亮而苦涩,带着淡淡的哀伤,淡淡的欢喜,仿佛泛着月光的河流。
在离开南诏边境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看着茫茫江水上空的繁星,想起了那年哥哥为她带来的母亲的信。
她在回忆这封信的内容时,一只脚就踏出了南楚北部的边界。身后,山长水远,故梦清华,漫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