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及论功一一行赏罚,便有人参了本子上来,言及克扣粮草一事,被告者乃太子一党之人。此举出乎太子之意料,其党羽中人当即纷纷站出展开申辩,朝堂上又是争执得不可开交。
八皇子卧病在府,太子装作无辜,二皇子则装作大惊悲伤。孟礼心中嗤之以鼻,面上愈发阴沉得厉害。
告发者乃季天瀚将军,他不仅是这次随军征战者之一,亦是从来公允不站党派,如今他还拿上来了太子的人与南诏一方交易的物证,如此还有何可说!?孟时稷身为太子,其他事情还可以忍,但此等叛国大事如何使得?!比之孟时谦之前罪状并此战中的糟糕表现,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为何会这般一连折损两个他之前最器重的儿子!?他两若都不堪,剩下的皇子唯八皇子可担大任。观其近来表现,确实令人刮目相看。这一切是否有人设计?八皇子最近如此优异,可是背后有人指点?但他却当着全城百姓文武百官之面,在凯旋中忽然发病,就也看不到朝堂上这一出好戏,又是谁在算计他呢?
这一连串的事加起来,甚至都要叫他忙不过心思去想之前太医院的细作给自己下毒之事了。
孟礼怒极,吩咐人下去再细细调查此事,并将孟时谦身上新旧账一起算了,夺取亲王之号,禁足府中。
暗影先生。
是他。
孟时谦此刻明白了。他一直以来奉若上宾、愿给予信任的高人先生,竟是他身边的卧底。
他是孟待云的人。
此一结论得出,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
孟待云何德何能,能叫暗影先生这般为他效力?!自己身为尊贵的皇子,对他一应礼遇有加,给了那样多金银珠宝,难道还不够吗?!
暗影给他的作战计划是假,或许另给孟待云也有一份,才是真。
“翠微。”他有很久没见到她了,此时便唤她进来。还好,将他囚于府中,丫鬟仆婢也撤走了大半,但好在没将翠微也换走,他还有可供使唤信赖的手下。
“殿下。”翠微如往常般走进来,静候他的吩咐。他看着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府上的一切可还好?”他原想吩咐任务,却是先问了这一句。
“回殿下,大体安好。只是……”翠微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翠微跪下,“殿下也看到了,咱们府中少了很多东西,都是东宫那边底下的人来,隔三差五地寻着些借口拿走了的。不说其他,就说殿下平日里最爱的那鼻烟壶,也给他们带走了。奴婢无能,拦不住。请殿下责罚!”
“我说怎么回事。”孟时谦气得冷笑,“亏他还是东宫太子,竟纵着下头人干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可笑?”说着亲手拉她,“你快起来!是本殿自己犯了事情,他们欺到你们头上来,怨不得你。”
翠微顺着他的手起身,“谢殿下。”
“我被父皇禁足,现在要知道外头的消息,身边没几个可信的人,只能靠你了,翠微。”他拍了拍她的掌心,忽从袖里取出一串玛瑙手链来,直接戴在了她腕上。
“殿下使不得!”翠微的手向后一缩,却被孟时谦又拉回来。“我说使得就使得。你向来简素,我此前也未留意过,是我的疏忽。”
“殿下您……”
“我用心相待的人却想着算计我。”他说此话,翠微心底猛然一惧,面上却即刻恢复如常,心中还以为他觉察了什么,却又听他接着道:“是我以前糊涂,怎么没想着,与其那样,不如把这份心给对用心待我的人。”
他竟又对她笑了。翠微心中打着寒颤。
思量一会儿,小心开口:“殿、殿下,那您以后可怎么定期出去啊?”
孟时谦耸耸肩,“现在也没办法了。再有什么想做的事,也只能忍着了。只盼着父皇能早日解了我的禁足。”
翠微本见乐他今日非常之举心中还有些触动,一听他竟如此回答,转瞬又心冷了下来,依旧笑道:“殿下说的是。翠微也会陪在殿下身边的。”
两人正说话,却听屋外传来一尖声哭泣,格外刺耳。
孟时谦登时不悦,“什么人?”
翠微道:“想来还是小莫了。有婆子要带她走,她死活不肯。可她既回了咱们这里,前日却又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八皇子将纳的妾比谁都尊贵,直着脖子叫了好一遭呢。”
孟时谦眉头深锁,一想到先前之事,正是这小莫误导了他,不由愤道:“原来是她。你且出去说去,吩咐人将这东西乱棍打死。本殿府上现在已经够乱,哪还容这等东西哭闹?”
翠微领命,推门出去了。片刻后那哭声便越来越小,窗外总算安静下来。
“酒,酒!上酒啊!”将近夜半之时,她在外头听到他的叫声,走进去一看才知不是梦魇。
孟时谦半睡半醒,“翠微,拿酒来!”
她想了想,便出去拿了一满坛酒过来与他。孟时谦也不客气,两手抬着那一坛子,咕隆隆全一股脑灌下去了。
翠微看着他喝酒,默不作声,眼光又随后转到内室的桌上,那个暗巧的机关里,放着印章等重要之物。
印雪轩自填了那梅树石桥,愈发显出古意来。此时它已被修缮过了,墙面上几处花窗姿态各异,墙角种着芭蕉,枝蔓亭亭,地面铺着细小碎石。一头的庭院与另一头屋宇间连着长廊,廊中挂着一副楹联,用枯墨写成,看去有些苦态。
孟待云在屋内一躺就是三日。由于他平素十分不喜有人近身伺候,印雪轩中一应仆婢竟都不太敢上前。素月也跟着他们在屋外观察了一日半,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进屋照看他起来。
说是照看,却也不敢太近身,只按着之前大夫开的方子,简单喂了几回药水,敷了几次毛巾,就无其他了。
午后树荫清风,凉凉的爽快,她正坐在庭院里的地上吃一块西瓜,眼前却忽然一惊。
目光转向来人。
赵姑娘还是以前熟悉的样子,只不过眼神变了。
很冷,森然的冷意。
幽明姐姐又是怎么进来的呢?不过她一时想不到答案就是了。
她嗖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说话,却听到屋内同时传来叫唤声。
八皇子醒了?!
“殿下!”顾不上与赵幽明说话,她赶忙跑了进去,只见他是要水喝,便拿了干净水递与他。
淳熙跟着她进去,抬眼却见他正从床上起来,只穿着袜子站在地上,室内一股草药的味道。
孟待云刚喝了口水,视线清明处却忽然看见她,猛然一口水呛住,咳嗽了好一阵子。素月木木地看着他,又睁大着眼转头看了看她,不敢上前捶背,竟什么也没说,如害怕极了的小丫头般一溜烟飞速逃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她看着他的样子,心底一阵忧伤,想说的话欲言又止。
他却当她是奔自己来了,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想到她之前千里迢迢赶回救自己,不惜违逆她师父,她心中必然是有自己的!之前她说的那些,再做不得数!
“你这庭院倒翻修得好看了。”她说。
他盯着她,一时站不住,扶住一旁的几案,听了这话,不由有些得意道:“你喜欢不妨就待在这里,往后与这里的花木日日相对。”
她又是奔波一路过来,只觉头有些昏沉,目光瞧着他却还是清明雪亮。这一路上,她觉得自己慢慢想清楚了。他手上若是沾了她在意之人的血,凭心怎的,她也可以狠心将对他的情意剜了去。
“淳熙……”他轻轻叫了她一声,眼中隐然有泪,又憋了回去,化作笑容,接连竟又喊了三遍她的名字。她惊触到他眸中的泪光,心中凛然一震,问道:“你不是凯旋了,毒也为我断魂箫所解了吗?现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谁知他却一笑,温和道:“现在先不说这个,你来了我自然没事。你也累了,先歇歇吧。”
“我可不是来你这儿歇脚的。”至此她才又恢复了进屋前那冷冷的目光,向前走近他,“为何要杀我师父?!”
孟待云一瞬睁大了眼看着她,又听她道:“你之前说过,不会伤我在意之人。如果做不到,又何必要说这话?!若是困于立场不得不这么做,我也不怨你,但又为何要对我保证?!”
“我平生最厌出尔反尔之人,说到却做不到,白白诓去人的信任。”
眼前寒芒一闪,断魂箫已在她手中,为她掌心之力一凝,水平地悬于半空,在他与她之间隔开一道分明的界限。
“到底是不是你!?”
乐浮白死了?孟待云心中震惊,紧接着疑窦百出。可眼下她逼问着他,不及去想其他。
他原以为,她过来是要带来他期待之事,未料却是他想错了。她只是过来,替她师父质问于他。先前的万种惊喜、期待,顷刻间破灭无形,他嘴角的笑容愣愣地僵住了许久,终于消失。
她似乎看到了他眸中一瞬间深切的忧伤与失望,然师父临终所言、哥哥的证明犹在耳边,激得她怒火中烧,面上则清冷如铁。
他痛切地看着她,转瞬又化为冷笑,“你既已经下了结论,又来问我做什么?”
“我师父临终所言,他身上龙泉剑的伤口,加上我哥哥的证词。”她凄然一笑,满含讽意道:“我哥哥不会骗我的,师父临终更没必要嫁祸给你。是你亲手杀了南诏的国师,真是大功一件。我原该恭喜你的,此事一定能得到你父皇更多的嘉奖。”
“是啊。”他冷冷道:“一个是师恩重于山的乐浮白,一个是小时便陪伴你的梅景深,他们都是这世上你最在意的人,尤其是你哥哥。就算不完全信乐浮白,又怎么会不信梅景深呢?!而我又是谁?一个与你相识不到三载,会为了一己之目的不惜骗人的落魄皇子,有什么资格和他们比?你相信他们而认定我不守信诺,才是人之常情。”
他打掉断魂箫走向她,忽从袖子里拿出那把精巧好看的匕首,放到她手中。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为你师父报仇吧!否则你来这里一趟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紧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来,她的手心里握着匕首。
他此刻的眸光如冰火交织,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力气好大,她挣脱不得。她很想听听他会说什么,但却全未料到他半句解释也没有,竟生出此举。
“待云!”
“杀了我吧。”他笑道,“我在你身上只寻到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复失望。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很懂你,现在我却是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