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冷了。
淳熙醒来之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奇怪的房屋中。室内陈列简介,屋外凉风飒飒。还记得昏迷前,她正与暗香吃着糕点,眼下又是何情况?动了动筋骨,却发现内力也被封住了。
她即刻下了软榻跑出屋外,耳边却正好传来一片暮鼓晨钟之音,伴着亘古的风声。
此处是山中古寺。
寻遍许多处,却不见师父与暗香,只遇到一个女尼,问了两句。
糕点里被下了药,是师父。
师父令人将自己带来此处又是何用意?远离战场硝烟?可师父为什么认为自己会去接近那前线?或者,他是什么别的意思?
无人看顾,她便自己在这寺庙各处转了起来,走着走着便到了佛像祠中。脚下顿了顿,便脱了鞋,净了手,只穿着罗袜走进去。
佛像金身威严,笑看世间。台上香火旺盛,贡品琳琅。她又走了几步,却忽然瞧着佛像后头似有两个人影,便隐起身子来暗中观望。
原来是一男一女在幽会。
“哥哥,你叫人好等。”女声道。
“我这不是来与你表白心迹了吗?这儿还有佛祖看着,更知我不会欺人。”
“你选的好地方哩!一会儿叫姑子发现了可怎么着?”
“若发现了,横竖咱两个死在一处。”
女子咯咯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道:“我爹不让咱两在一起,好在你带我逃出来了。这古寺不比别处,可好庇护咱。你我只需暂时分开避过这一阵子,等风波过了再往北齐去,看他们还能追来?”
“我正是如此想!咱两可想一处去了。”
“我的好哥哥。”女子忽娇声说道:“我瞧着这里也安全无人,不如你要了我?”
男子笑道:“你小声点。”
二人便绕过佛像来,打算寻个更好的地儿。刚一转过,却猛然佛像后见有一女子,如雨色青天里古画上的美人,正站在骤然明灭的烛光里,近日苍白的脸被凄美的光晕照得娇媚鲜艳,如夜里一瞬怒绽的昙花。
男子发出一声惊叫,女子紧接着躲到了他身后。淳熙也给微微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那对男女却慌忙从后边门出去了。
室内归于静谧。
她有些疑惑地抚上自己心口,微蹙了眉头。
思绪又回到自己身上来。
前线战场,师父,哥哥,八皇子……眼下她却到了一座古寺里,似乎已与他们离得很远很远。
她出了寺庙,前去找住持。一直等到黄昏,才见到她的面。
主持是位面慈的姑姑,不待她讲完,便告知她说,她们受一位贵人所托,要看顾好她,一月之内,不得让她离开此地。
淳熙因恹恹回房,百无聊赖。
不过她便是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做什么呢?她本就是为师父、为南诏办事的,眼下他们让她待在这里,她就应该待在这里。
不知前线的战况,不知在意之人的安危,不知千机阁寻到她母亲没有,不知最后所有的结果会如何。待师父他们用起行军图发现不对,她必然是有重罪的,到时自会有人来这里接她。如果此战北齐胜了,八皇子会否用好这次机会?
一切都悄无声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半月后。
她在夜里被人叫醒。
能在古寺神出鬼没又找到她的外人,能有几个?若是师父派来的人,大可没有必要晚上偷偷前来。
她一个猛子从榻上坐起。睁眼,一见果然是暗影先生。
“我在这里困了半月了,武功也未恢复。”她起身便说:“你可是来带我出去的?”
暗影道:“南诏得了假图,这次伤亡惨重,你师父必会重罚于你。所以我来,先将你带出去。”见她竟面露犹疑,又道:“你难道还想跟你师父回去领罚不成?”
淳熙不置可否,“你先与我说说,前线战况如何?”
“他们兵分两路。二皇子领的兵节节败退,又乏粮草,算是给了南诏一线喘息生机。否则,八皇子照我所拟的计划,早将南诏的兵杀得一个不留。”
“那,你们皇上都知道得清楚吗?”
“那是自然。”
淳熙点点头,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南诏那边,主帅与军师如何呢?”
暗影顿住,“此事有些复杂。你先与我出去,我路上再慢慢与你讲。”
“你要带我去哪?”
“这……”
淳熙惊于他的犹豫,心中升起不祥之感。“说呀!”
对方却忽然拉过她,轻功飞了出去。
接应的人果等在外头。他不由分说便将她塞进马车,自己也跟着飞了进来。车夫一个马鞭,马车便飞速奔跑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是我兄长和师父出事了吗?”
暗影喘了口气,“他答应过你会保护你在意的人,他们便不会有事,除非他们自己要有事。”
“什么意思?”
“南诏本已要班师,可……”他又一次停住。
“你再不说,我要下去了!”她掀开车帘道。
“不要!”他拽住她的手。“梅淳熙,你跟着他学艺也有三年,应该多少了解你师父。乐浮白,从不轻易言败。”
“战争过半,他们便已发现情报是假,改换了作战方略。我那时候却刚好离开,无法在他身边出谋划策,所有主意便都是他自己拿的,几次三番依旧败了南诏军。本要生擒主帅。敌国太子!若能生擒,该是何等威风!”
“可是他因为你,下令将他放了。”
梅淳熙瞪大眼睛,“我哥好歹也是有领兵经验的人,八皇子初出茅庐,竟能败我哥哥于此?”
“你小看了他。你哥哥加上你师父两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我之前也小觑了他,总以为得我给他出谋划策,才算稳妥。现在看来,他的谋略实不在我之下。”
“哥哥向来在意尊严。这样放了他回到南诏,还不如杀了他。”淳熙自语着摇头,“如果他知道是我推动风影传回去假情报,不知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看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们本已经要离开。”暗影道:“谁知乐浮白忽然调转回头。”
“你可知道你师父有一独门秘法,‘毒气阵’?”
淳熙大惊,“‘毒气阵’师父与我说起过,可厉害得很,阵中一人可敌百人,可自身也会遭到反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它!我从前还问过师父要学,他不传授于我,说那是邪法。”
“可他这一次用了,或是想反败为胜。足可见他的恼怒。”
“用了!?”
“二皇子大败已经提前班师,你师父专用毒气阵对付的,是八皇子。眼下他被困正中。孟待云虽领军与武功厉害,对用毒却是丝毫不懂,身边更没有能对付毒气阵的人。此阵莫说是他,连我都破不了。”
淳熙眉头深索,“连千机阁阁主也不行吗?”
暗影摇头。“乐浮白现在是这世上毒气阵的唯一传人。此阵不可轻易破,错一步,破阵者便会没了性命。”
淳熙手握成拳。师父该是有多么恼火,才会全不顾忌反噬,要强用此阵!也不知孟待云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他说:“他已经被困一整日。若是三天内还破不了阵,他会被毒死的。我来找你,就是因为孟待云他快不行了。”
“我?!他……”她这时感到心头堵塞了,似有什么东西闷闷的,只是难受。
“只有乐浮白的亲传弟子,才会被赠与断魂箫!”他一把揪出她系在腰间的箫来,“唯奏此箫者,能破毒气阵!”
“我明白。”她抚摸着箫。
“你去是不去?!”
“去,当然要去。”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然而没想到,师父当初赠与我的礼物,我如今却要用来对付他。我曾讨厌背叛,而今自己却成了背叛者。”
“你不该如此说!人生在世,本就难两全。更况你师父待你从来就不是全心实意,你根本无需愧疚。你挂念的所有人,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
“你好像对我师父十分了解?”
“我们是老对手了。曾经是同门。”
“竟是如此?那你岂非是我的师叔?”
“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救他吧。”
半路上大雨瓢泼。她渐渐地感到困了,便随脑袋向后靠着,颠颠簸簸地近要睡着,眼泪却在暗处悠悠地躺下来。
她自认从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可近期的泪水却比往年的多了个三五倍,也不知是为谁流的。她只喜欢在黑夜里哭,这样就只有自己知道。
玲珑剔透得恰到好处的五官,在她白瓷器般的脸上跃动起热情奔流的渴望,又被她强制压下去。可这样一来,那热情便更显得神秘,让人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原本心冷的冰雪美人,此刻已浑身燃成了一团火,火中夹着细碎的冰末。
她这是动情了……她动了情!
他方才说,待云被困在了师父的毒气阵!她心疼又担心得紧,心下一片惊慌错乱,一时竟想不到要怎样吹断魂箫。
她此时此刻意识到,她竟然动了情!她怎么可以动情?!
师父斥责的话语犹在耳边。他说,情是灾难,无穷无尽的灾难。对她而言,尤是。
淳熙感到隐隐的头痛,脑海中出现层层叠叠的模糊幻影。手臂有些不听使唤,搁在腿上,忽猛地往前一扫,一个瓷杯便飞出桌子,啪地一声摔碎了。连同碎裂的还有她那颗矜贵冷酷得如冰块一样的心,如花一般在她内心最隐秘处绽放的所有的秘密。它们见了阳光,就会融化凋零。
车外大雨之下,树枝狂摆,凄寒如注。窗上泻满了水珠,如破碎的珍珠画出一张哭泣的脸。
她借着幽光看到血丝丝缕缕地在水中散开,如红鱼一般游动着,将整个水面都染得腥红。
“你做什么!?”暗影给她惊了一跳。
淳熙自然是闷闷不答。
暗影转过脸看到她,冷光刚巧划过,心口竟像被蔷薇花的刺刺了一下,身体情不自禁地摇摇如坠。片刻后,只觉后背的衣服已汗湿一片,黏黏地贴着背,不觉心跳到了嗓子眼。只很久以后,才缓和下来。
他忽然间很能理解孟待云对她的迷恋。如此美人,谁人能忘?!好在自己早已断了情仇爱恨,方能在片刻失神后,控制住自身。
情之一字,既燠且凉,荣枯并存。他曾遭此劫难。如今云烟过眼,只愿人间罢长恨之歌,天上少**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