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殿内,乐浮白的神色凝重而庄严,待殿中只余他和梅之衍二人,才慢慢道:“淳熙公主事关重大,是以要亲自来与陛下讲明。”
梅之衍心知国师本事过人,能算天命。
十年前九公主淳熙出生之时,国师便与他说过,此女命硬克亲。询问破解之法,对方只说有意疏远便可。然眼下看,或许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
“国师但说无妨。”
乐浮白忽然起身一拜道:“请陛下恕臣隐瞒之罪。”
梅之衍身形微怔。这一拜看似恭谨,却让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国师尽管说来,朕恕你无罪。”
“陛下,淳熙公主之命格诡异凶险——原本一共是八字。十年前,臣只与陛下说了前四字……” 乐浮白此刻微微抬眸,眼中一派寒月之光,疏冷不惊。
“那后四字是,弑父亡国。”
“你说什么!?”帝王闻言一瞬如五雷轰顶。生平,头一回对乐浮白生出强烈的怀疑。他现在才告知的这四字,乃大不敬,大不孝!必五马分尸凌迟处死而后快!
但乐浮白是什么人!?两朝元老,七星真人,此前做出的所有预测皆未出过差错,更不会,也没有必要欺君!
“陛下莫要惊慌。一切都是天数使然……陛下万不可动了杀念,只需在公主十岁以后将她送往异国他乡,永生不再回母国,便可化解。臣是以提出让公主做南诏国的探子,也是两全其美之法。尤其是趁今日之时机告知她们母女,才可得往后之安分,让计划进展顺利……”乐浮白向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此事陛下切莫对他人言。既出煞星,不可久留,不如物尽其用。”
梅之衍尽力使自己平复下来。乐浮白眸中的光叫他有一瞬不寒而栗。驻颜术使他永远停留在风华正茂的样子,一头天生银发更添了出尘的味道。在梅之衍小时候他便是这般仙人模样,辅佐先皇。
物尽其用,好一个物尽其用。
“朕……国师所虑有理。”
他皱起眉头,在殿内踱起步来。
过了会儿,便定定停下,语气森冷:“可朕却知道,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陛下此言差矣,死人有时反比活人更危险。为陛下与南诏安危虑,陛下切不可对公主动一丝杀念。命数之事,唯顺其自然之道可解。”乐浮白镇重道:“臣愿以臣性命发誓,有臣在,绝不会让公主命格所言应验!”
梅之衍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国师,你是朕最信赖的人之一。此事,全按你的意思办吧。”他终于说到。
“遵旨。臣告退。”
“……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梅之衍想了想说:“忘了问国师,安宝林的情况看上去如何?”
“陛下,安宝林身染沉珂已久,又数日水米未进,眼下虽被安置了……”
“怎的?”
“陛下是聪明人。安宝林是否活着不打紧。重要的是,得让公主认为她一直活着。”
“朕也是如此想。不过依国师看,她还能有多少时日?”
乐浮白摇了摇拂尘,“臣会尽力吊着她的命,万一撑不过这三年便另寻他法,陛下放心就是。”
梅之衍这才点了点头,“那便有劳国师了。”顿了顿,忽道:“朕给公主赐些好东西,你给她带去。”
乐浮白了然应道:“臣遵命。”
待他向殿门口走去时,眉头却微皱了一下。乐浮白敏锐地觉察到有人从这门口跑了开。他加快脚步出了殿门,四处一扫,却只见几丛花木随风轻摆,几只小虫咿呀呀飞着嗡嗡叫闹。
难道他感觉错了?方才与皇帝的一番谈话事关重大,若真被有心人听去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日风大。
梅淳熙正站在殿中一个角落,凝神看着墙上一幅古画,早在乐浮白离殿门十几步远的时候便觉察到他回来了,旋即离了那幅画,往殿门口去。
镶着银边滚着花纹的衣摆下被东风盛大吹起,好似一瞬间绽开了朵朵银白的睡莲,在他的步子间云集一处。轮廓分明的面庞上,那双带着温热目光的眼睛,却让她觉察到了寒意,如月光下的两枚银币一样透凉。
乐浮白从远处第十七棵桃花树下走到第九棵桃花树下,步履轻盈宛如游仙。一头银发更是如浮云织成,携月光在场。
他冲她微笑。
或许,有个师父也不错吧。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帮助她的人。她开始试探着在心里叫他师父,一遍遍。
“淳熙。”乐浮白走了过来,大手亲切地揽过她的肩膀,“进去说话。”
“方才陛下又差人叫我过去一趟,还托为师给你带些礼物。”
那些包裹被放到桌上,她并没有轻举妄动。
“不必拘谨,自己拆开看便是。”他说道:“这永安殿里都没有仆婢。疏影和暗香都住在占星台,回头再引你与她们认识。”
她点了点头,拆了包裹。这个名义上的父皇还是第一次送东西给她,会送些什么呢?
待抱着一丝隐隐的期待打开它们,只见是些钗钏首饰之类的。她下意识地把东西推了开。然转念一想,又忙把它们都收起来。好歹是御赐之物,一面得好好收着,一面回头还得去谢恩。
乐浮白自顾自地饮了口茶,对她道:“收拾好了,就随我来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一座藏书楼。它位于永安殿的后面,是一处绝难发现的所在。淳熙跟在乐浮白身后,只仰头一望,不由发出一声长叹——古书仿佛堆成了大山将她包围其中。四面墙壁满满的书,就是四座山峰。
“这些书,你倒不用全看。风、水、地、火四部,选其中一部精功便可。”
“风部吧。”
“风部的武功对轻功要求很高,笛箫为武器,伤人于无形。”乐浮白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她之前没少偷师学艺过,武学底子是不错的。
又引她继续向前走去。到了第二间殿,淳熙忍不住惊讶出声来。
四壁墙面上,是和第一间殿一样多的书。
“师父,这一共有几间书殿?”
“五间,分别是——武艺,政治,人心,才辩,驻颜。”乐浮白在前面说道。接着,领她走完了剩下的四间书殿。
“看下自己的左肩上,现在是否有一个蝶形印迹?”
淳熙微讶地轻扒开自己左边的衣领,果见有一个。正在想这是个什么灵异的怪东西,只听乐浮白道:“方才领你走过这里的时候,我已将本门弟子所需的基础功力注入到你体内,这个印迹便是你的身份证明。梅淳熙,你只有三年时间。现在你不仅是南诏的公主,更是我乐浮白的关门弟子,可清楚?”
淳熙打了个激灵,忙应道:“回师父,弟子明白。”
“这些书你平日可自行取来翻阅,三年内要看完你所选的所有部类。此外,这管百孔长箫,是为师送你的见面礼。”
他回过身,金色的阳光勾画出颀长的身形。浅翡翠色的长箫晶莹剔透,末端银白的流苏自然下垂,笔直而修长。淳熙心思一动,双手接下。
“谢谢师父。”
“以后这魂断箫就是你的武器了。箫谱在方才的书房内,你可自学。有什么不懂的,来占星台找我。一年之内,先吹好这管箫。”
“是。”
乐浮白走后,淳熙抱着断魂箫,在殿外的桃花树下坐了一整天。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了。
她开始整理思绪,从母亲被害开始。
母亲曾是瑛贵妃身边的宫女。自己出生以后,母亲才有了位份。瑛贵人为此一直恨母亲入骨。
一月前,瑛贵妃忽然身患重病。半月后,便在母亲宫殿内发现了诅咒瑛贵妃的扎针小人,父亲大怒将母亲禁足冷香殿。一时间,殿中仆僮都溜得没影。好容易有两三个忠心的,都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扎针小人被发现以后,瑛贵人的病就马上好了。皇帝更加认为是母亲在背后作祟。
接着就是皇帝带着毒酒来赐死母亲。她事先早有不祥预感,拼尽全力去找了国师乐浮白,与他达成契约。
扎针小人应该是冷香殿中被买通的人放的,此人现下已不知去向,而父亲也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吧。
这件事她记在心上了。眼前最要紧的是和师父学好艺,待日后足够强大,她定不会放过一切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