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又犯病了?”
陶泽站在一旁,清楚地看见她表情变化,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再到关切,“还是说发现了什么?”
林归伞慢半拍才摇头,“我不知道。”
顿了顿她道:“还得先确认。”
“行叭。”陶泽勉为其难地说,“有结果了一定要告诉我,不然就白帮你这么多了。”
林归伞:“好。”
必须得向拉斐尔确认一下,万一误会了他呢?
只是一份不明不白的加密档案而已,源自陶泽的一面字词,谁说档案就一定与眼球怪物有关?
可万一陶泽说的是真的,这份档案就是关于医院的地下空间。
就意味着拉斐尔与眼球怪物有直接联系,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看见的不是幻觉。
却依旧将自己诊断为病发,他在骗她。
为什么?
林归伞自嘲一笑。
都到了这地步,也没必要非得问为什么。
如果拉斐尔是眼球怪物的帮凶,那他本就是自己看到的脸上长满眼睛的非人存在。
林归伞最不愿相信的可能,就是拉斐尔正是眼球怪物本尊。
即便祂们拥有同一双眼睛,也有可能类似她与林雨停的情况不是吗?
她要找拉斐尔问一问。
当然不是傻傻地坦明,这有激怒拉斐尔的风险,她需要一个话题旁敲侧击。
倘若拉斐尔千真万确站在眼球怪物的阵营,不管是不是眼球怪物本尊,他一定知道林雨停的真实身份。
不会在疯人院的领地之外对上林雨停,更不会轻易放她这个猎物离开。
林归伞忽然想到,她逼迫林雨停放弃对她的监视。
某种意义上,也是她亲手放弃了林雨停给自己安的保险。
相当于毫无防备地身处眼球怪物的巢穴逃出疯人院的选择只怕无比艰难。
也不知这其中有拉斐尔几分引导?
林归伞苦涩地发现,她已经能自然而然阴谋论拉斐尔。
不论如何,她只有一个方法能试探他。
怪物们明面上都伪装成普通人,按照日常的逻辑行事,她只需要言语诱导,创造一个适用于医生这一身份的场景。
届时只要看拉斐尔的选择,就能获知答案。
他到底有没有骗她?
这一天是每周定期做心理咨询的日子,林归伞有机会和拉斐尔单独聊天。
她坐在金发的俊美外国人对面,对上他在银框眼镜后稍显冰冷的蔚蓝双眸,不由垂眸,片刻后鼓起勇气唤道:“医生。”
拉斐尔笑了笑,神色如常,“林小姐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林归伞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她总说拉斐尔变得冷淡了些,但那不是一种外显的排斥,而是陌生人之间的正常分寸感。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彬彬有礼且尽职尽责,对待病人总以温和耐心的语气。
林归伞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放松些许,也能神情自若地切入话题,“前几天的事实在抱歉,突然就翻脸悔约。”
她说的是为了在林雨停面前自觉拉开距离,拒绝拉斐尔邀她去地下空间的事。
“最近医生都没见跟我开过玩笑了,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拉斐尔一愣,“你怎么会这么想?”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何必对你置气?”
“不。”拉斐尔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眼中多了一丝疲惫,“我其实是有些脾气的,这句对不起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他诚恳道:“身为医生居然对病人如此情绪化,真的很抱歉。”
林归伞浅浅抿出一抹笑,“没关系的。”
医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一想到这些有可能都是他的伪装,刚生出的一点欢喜眨眼间便消失了。
“拉斐尔医生身为一个外国人,为什么要漂洋过海来这所医院就职?”林归伞尽量委婉,“这所医院在精神病学方面的成就不算很高。”
“可能是因为这里百年以前,曾经是座教堂。”拉斐尔思索后回答,解开白大褂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拽出一条十字架项链。
“教堂?”林归伞故作惊讶,心底却是一沉。
他知道疯人院曾是教堂,那么知不知道这里藏了个广阔的地下空间?
“医生原来是信教的吗?”
拉斐尔反而问,“我以为林小姐早就猜到了。”
林归伞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诧,“医生为什么这样想?”
“眼球,车轮,六对羽翼,林小姐幻觉中看到的怪物拥有以上特征没错吧?”拉斐尔逐一细数。
林归伞心神一紧,点头。
“可这些都是圣经原典中的天使形象,就是不知道是座天使还是炽天使。”
拉斐尔玩笑般道:“还记得圣经里天使登场第一句就是,别怕,孩子吗?其实原典的天使外表相当可怕。”
“反倒是恶魔,为了引诱迷途羔羊,会以俊男美女的人类样貌出现。”
林归伞忽然问,“那医生是恶魔吗?”
拉斐尔失笑,“我就当林小姐夸我长得好看了。”
林归伞就也跟着笑。
笑了没一会儿,她脸上神情变得犹豫,像是有什么话艰难堵在嘴边。
“医生。”她似乎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深深看着拉斐尔的双瞳,“我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拉斐尔并不急着追问,轻轻嗯了声。
林归伞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环抱双臂,弓腰缩背,是缺乏安全感的蜷缩姿势。
她皮肤苍白到毫无血色,双颊却随着她的迟疑逐渐泛起病态薄红,瞳孔涣散,视线失焦,极为难以启齿。
“哥哥他,侵犯了我。”
拉斐尔狠狠蹙了下眉,没说话,抬眼看向林归伞。
“医生是不是以为,这是我凭空捏造的幻想?”林归伞苦笑一声,“我怎么可能用这种腌臜事,平白无故污蔑亲人?”
她目光无神地说:“检查一下我的身体就知道,最近一次做那种事情就在入院前。”
“我那时在外人眼里还是个疯子,整日被哥哥关在家中。”
林归伞原本只是挑拣着事实,半真半假地说,可情绪越来越激动,那些不堪的记忆翻滚入脑海。
她几乎哭了出来,自我厌弃般抓挠着手臂,“除了我哥,还有谁会这样对我?”
“林小姐!”拉斐尔赶忙制止她的动作。
“不想说就不用强迫自己继续了,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外人,已经没事了。”
林归伞渐渐安静下来,“医生,我还是想说。”
她急切地仰头看向拉斐尔,“那天我不是有意疏远你,而是哥他就在我面前——”
“我……我不想。”林归伞语无伦次,“我唯独不想医生撞见我和我哥的龌龊。”
拉斐尔有一瞬的错愕。
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在林归伞心中占据了不轻的分量,更多的却是对这件事的理性疏远。
他短暂的沉默,被此时情绪敏感至极的林归伞察觉,她顿时不再说话了,恐惧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些。
最终,拉斐尔叹了口气,温声说:“如果林小姐的话属实,你养兄的事我会通知警察。”
“不要!”林归伞焦急道,随后嗓音低低地恳求。
“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拉斐尔眼神复杂。
林归伞知道拉斐尔这目光的含义,在她丰功伟绩的病历本上,新增一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被害者面临极端情况,对加害者心生好感。
通常的处理手段,是暂时隔绝她与加害者的接触,解救出极端环境加以心理疏导。
拉斐尔说要报警很正常。
只是林归伞在这其中下了个小小的诱饵,表露对林雨停的病态依恋,阻止拉斐尔报警,还有不自觉对拉斐尔的心动。
给予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借这份心动让患者挣扎出对加害者产生的,出于逃避心理的另类好感。
很便利的治疗方法,也很缺德。
就跟趁虚而入没什么区别。
如果是平时表现出来的拉斐尔,应该会自觉回避与她的亲密接触,甚至自知不是处理她身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合适人选,将她交给另一个医生。
但眼球怪物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端看拉斐尔怎么选,是笑纳她抛出来的诱饵,还是——
拉斐尔为难地说:“林小姐,你的情况不大好处理。”
林归伞松了口气。
拉斐尔选择拒绝这份饵,代表他清白无辜的可能性变高。
拉斐尔却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他没说,只是用一种分辨不出情绪的眼神凝望着她,“林小姐不想报警那就不报了,只是出于医生的责任,我会同你的养兄谈一谈。”
“至少你住院的这段时间,尽量少与他接触。”
林归伞那根提心吊胆,名为侥幸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
拉斐尔还是上钩了,隔离她与林雨停,顺理成章接纳这份脆弱的好感。
“你说我该怎么办?”
离开心理咨询室,林归伞去了陶泽的病房,走投无路竟然向他寻求起了帮助。
“什么怎么办?”陶泽一脸纳闷,“试探出结果了?”
林归伞说:“不确定。”
陶泽顿时无语,“试探之前你说不确定,试探完了还是这个答案,这不是白试探了吗?”
林归伞垂了垂眼,有些心虚,“只能说医生有点问题,但不能百分百下定论。”
“哦——”
陶泽拉长了调子,“你觉得拉斐尔医生和地下空间有关。”
林归伞没有否认。
“就这么不情愿怀疑他?”陶泽倒是看出开她游移不定的原因。
林归伞低声说:“因为他是医生。”
陶泽挠了挠那头蓬松卷毛,“这跟医生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林归伞不回答,只是疲倦地笑了笑。
并不是基于拉斐尔医生的身份,而是他曾做过的事。
她刚被送来疯人院的时候,精神濒临崩溃,充满了攻击欲,认为所有人都被怪物蒙蔽,做了祂的帮凶。
整日整日地蜷缩在病房,听到窃窃私语就应激。
是拉斐尔医生不厌其烦,试探着一点一点靠近,带她离开那间死寂枯朽的病室。
让她意识到原来没有怪物的世界,鸟语花香,晴光正好。
是拉斐尔让她意识到还有希望。
如今却要告诉她——
医生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