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秋和景明,惠风和畅。
湛蓝天空,秋阳徘徊,丝缕白云不见。大地满目金色,秋风四面飘过,吹得内河水面片片涟漪。晌午过后,画舫游船划过,那是城中人们出游行乐去了。花鸭黑白分明,昂首漫步在阶前,望着天上自北方迁徙来的成群候鸟,时不时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几声,好像也在节日里自得其乐。
重阳节属三令之一,逢此节日公门休假,官民同乐。
但是杨明此时却有些郁闷。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休假的杨明昨日歇在乐云楼,本计划今日睡过三竿,和红粉知己乔小怜用过午膳后出城登高游玩。结果,昨夜他正同小怜饮酒说笑,突然收到召众人去府衙集合的命令,银针大盗又作案了。
一夜未眠,一直忙活到天亮,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
众兄弟们躺在后院地上,眼皮打架。半睁半咪间,杨明看见闻道来了。
“大哥!”杨明窜起来迎了上去。
闻道向众兄弟打了招呼,眼神示意杨明,然后径自走了出去。
今日闻道一行人回到苏州城,发现城门的守卫比昨日增了许多。过节城中加派守卫也合理,闻道有一丝疑虑到底没多想。直到在路上听见人们议论,才知昨夜城中又出了事。他辞别祝青宁她们,立刻赶赴府衙。
昨夜府衙中李刺史家眷居住的后院失了火,还死了人。
闻道引着杨明在府衙中穿行,来到一座三面环水的亭中才驻足。他转身面对着进入亭子的唯一来路,眉头紧皱。
“到底怎么回事?”
杨明面色凝重。“大哥,李夫人死了。”
闻道惊讶非常。“李夫人!你仔细说说你看到的情况。”
“昨夜后院失火,我们连夜被召回来帮忙灭火善后。失火的是李夫人和李小娘子所住的房间,奇怪的是,这两间房分别在不同的院子,并不在一处,竟然会同时起火。我到府衙的时候,火势已经很盛了,扑灭后在李夫人院中发现了一具焦尸。”
闻道继续问:“府中人确定了尸体是李夫人?”
“说来奇怪,昨夜后院多是府衙差役护卫,李府仆从倒没见几个,管家也不在。好像是长史大人下的结论。”
“李小娘子呢?”
杨明摇摇头说:“李小娘子房中无人。而且后来在李府诸人中也没见到李小娘子,更没有李夫人。”
闻道沉吟不语。
“大哥,他们把尸体抬走后,我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在尸体的位置洒了醇酒。”
杨明凑近闻道小声说。
闻道眼睛一亮,“你小子越来越聪明了。有什么发现?”
“地上果然有血迹。李府的火绝非意外。”
“长史大人,他……”闻道点到为止。
杨明会意,小声回答:“虽说李府起火是大事,但长史大人全程在场指挥……他的反应不像是为李刺史家眷伸冤,倒好像怕被发现什么,或者说在掩盖什么。而且未经仔细勘察草草定论焦尸就是李夫人,也没有派人去找李小娘子,更没有点验李府人数,着实奇怪。”
闻道拍拍杨明肩膀。“你做的很好,这件事不用再管了。长史大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就怎么信,知道吗?”
“大哥……”杨明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结束谈话,杨明回去继续帮兄弟们清理现场,闻道却自行离开了府衙。
走出吴子城,原本万里无云的蓝天不知何时聚集了层层云片。
日入时分,秋阳金光夺目,随风向西山飘动,渐渐蜕为赤色,将天边的白云也浸上了斑斑血色,就像是死者被残忍杀害后溅满血迹的素白内裳。
闻道牵着马才进入居住的坊内,就瞧见一群头戴菊花、腰佩茱萸的孩童笑闹,看他们红扑扑的小脸、圆滚滚的小肚子,定是节日里贪嘴,糕团吃得多了。虽然已过了哺时,坊内几户人家仍然炊烟袅袅,炉火未歇,瞧着平凡人家的烟火气,闻道原本不安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
他走到家门口,一个人手持一捧茱萸,坐在台阶上,身旁摆着一只破碗。看见闻道回来,他连忙站起来递过茱萸。
“九月九,佩茱萸,饮下酒,人长寿!”
闻道眉眼含笑接过茱萸,“小黑,吃饭了吗?没吃的话大哥请你去酒肆。”
“大哥,你可饶了我吧,帮主离开以后,又赶上重阳节,吃糕饮酒,过几天大家都变得脑满肠肥,谁还相信我们是叫花子?”
闻道朗声大笑,打开院门带小黑走了进去。
“那就来我这饮茶消食,昨日拜访友人,从他那骗来了极品茶叶。”
进屋后,闻道从怀中取出楼云台送的顾渚紫笋,准备煮茶的用具,打算给小黑煮茶。
“大哥,你别忙活了,给我倒点水就成,我可品不出这茶的味道,苦苦涩涩,还是酒好喝!”
闻道摆好煮茶炉斧壶碗,从院中的井里挑了一桶水,给小黑先倒了一杯,坐下开始碾茶叶。“无妨,我们边聊天边品尝。”
“大哥,咱们说正事,你前些日子请帮主在渝州查的消息有眉目了。十二年前,王家大火后,官府派人处理现场时发现的尸体一共是六具,王夫人,王家三位郎君,一位娘子,还有老管家和王夫人的贴身侍女。这样来看,王家包含时任司户参军王叔文在内的七口人,全部已故,无论是天灾还是**,皆无人生还。”
闻道将井水倒入炉斧上的小壶中慢火煮起来。
“应当?”
“当年惨祸发生时,家主王叔文已经被皇帝下令诛杀,树倒猢狲散,王家又是从长安去的渝州,和当地人并不熟稔,没有亲友追查,官府更是草草了事。丐帮有位长老当年恰好在渝州,他那时年轻好奇心重,曾在失火后去现场查探。依他所言,从当时现场情况来看,王家这场大火多半是人为。”
闻道对此并无表示,只是眼底含悲。
小黑没有追问,他深知有些秘密知道了会害死人的,仍继续说:“在王家失火前,长老在王家附近曾见到一个磨镜人。”
闻道手上动作一顿,“磨镜人?”
“据长老说,王叔文被诛杀前后王家附近出现了一个磨镜人。这磨镜人看起与普通劳苦百姓无异,但是他下盘稳如山,身形高壮走路却轻如鸿毛,定然是个高手。长老暗中留意他,谁料很快就被对方发现了,闻得是丐帮人,磨镜人也没有难为长老,反而送了一面看起来很漂亮的镜子。”
小黑从袖口掏出一张字条给闻道,“那镜子上刻着一句诗,我怕记不住,直接把消息传回来的字条带着,大哥你自己看。”
闻道把字条拿过来看,上面写的诗句他并不陌生:
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与在隐机斋时,伙计给自己看的那面吕道士留下的菱花镜,所刻铭文一样。那日碰见江雨潇时,她手上的迦陵频纹镜刻的铭文也是这一句。
“后来呢?”闻道追问小黑。
“长老那时年轻,见对方是个高人,收下铜镜后便不敢再相扰,后来那磨镜人消失了几天,一直到王家出事的当天夜里,火势蔓延开来他才见到那磨镜人和一个身形步伐极快的女剑客闯进了王家。”
“女剑客?”
壶中水已经沸腾,闻道将茶末倒入壶内,撒入少许盐,又加入薄荷叶和桂皮。
“当夜先是有一队来者不善的人马闯入了王家,这群人手持横刀,为首的刀柄上嵌着龙凤环……”
闻道眸光闪动,神色耐人寻味,“嵌着龙凤环的仪刀……宫中禁军……”
“对!涉及宫廷,长老心知此事非同寻常,不敢露出踪迹,暗暗退至坊门附近。他们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离开,前脚刚走,就起了火,王家内不见任何动静,更不见一个人往外逃。火势渐大,长老才在面前坊门高处看到磨镜人和一个女剑客蹿房越脊直奔向王家。那女剑客灵活地就像山中灵猿,在房顶上比常人平地奔跑还要快。”
“像一只灵猿?”
“长老说他从没见过那样快的身法,那样高明的轻功,就像是生活在悬崖峭壁上练出来的。”
“后来呢?”
“长老看到那队人马中带头人刀柄的龙凤环,心下不安,就隐入巷子中离开了。直到第二天,听说王家满门无人生还的消息,才隐隐猜到恐怕是一场预谋好的暗杀。不过,既然有两位高手当夜闯入火海,想来是去救人吧,只是不知道他们到时,王家人是不是都早已被那队持横刀的人杀害了。”
闻道闭目长叹一声:“悔在于任疑,孽在于屠戮[ 引自《尉缭子·十二绫》]。”
小黑见闻道面容哀戚,关切道:“闻大哥,你怎么了?”
壶中水二次沸腾,茶水中沫饽成花,闻道将其杓出,又舀出茶水分置于茶碗。
“来,尝尝这专供皇室的顾渚紫笋。”
小黑接过茶碗大口喝了一口皱眉怪叫:“这茶真不是叫花子喝的!”
闻道也端起茶碗轻饮,井水煮出来的和环翠山庄山泉水煮出来的果然天壤之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手法生疏,配错了佐料,茶水入口发涩,他怅然道:“可惜了楼兄这上好的茶叶。”
望着面前的茶具,想起自己年幼时寄养在江月清家,最喜欢在清姨煮茶时靠在她身边,边听她唱歌谣边吃她做的糕团。那个温柔地告诉自己别害怕的女人,就这样化作了焦土,消失于尘世,了无痕迹。
秋阳坠落,天空浸没在黑暗。
快要一更天了,小黑谢绝了闻道让他留宿的好意,借了赤焰马急急忙忙地往城门赶去。重阳夜,苏州的丐众们另有一番安排。
望着赤焰飞奔出去扬起的尘烟,闻道深呼一口气。正要关上院门,忽然察觉到自家房顶上有位客人。
“若是不嫌弃我粗陋的手艺,就进来尝尝煮毁了的贡茶。”
风中衣带窸窣声响,长剑在手的萧索仍然一袭蓝袍,落在了闻道院中。
“须知物外烟尘客,不是尘中磨镜人。磨镜汉与女剑客,除了她夫妇二人,天下无两。”
闻道接道:“聂隐娘剑法超群,十余年前便已臻化境,身若猿猱,剑比惊鸿。”
“白虹流光横太虚。昨日在环翠山庄江姑娘去祠堂上香,她曾对我出手。身法极快,是风逐飞星式。之后在环形台阶上,庄中弟子过于警觉对她出手,她们交手时,我见到了与聂隐娘一脉相承的剑法。”
闻道面露喜色,“她的剑是流光剑?果然是她。”
萧索清俊的面容闪过一丝疑惑。“江姑娘与这个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好像很高兴?”
闻道涩然一笑,“坊内有一家酒肆,我们去喝酒!”
萧索被闻道轻松的样子感染,在院门口灯笼下的面容透出一闪而过的笑意。关上院门,他们向坊内的小酒肆走去,月凉如水泻地,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身后拖着一条长长尾巴,隐没在身后的黑暗里。